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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南日报>> 2012年05月30日 >>03版:三版


童年旧事:雪天之旅



甘南日报新闻 时间: 2012年05月30日 来源: 甘南日报
作者:


  ■卢七主曼

  想起童年,我就会想起雪。那厚厚的、软软的、没有人留下任何足迹的雪地。我是第一个走在雪地里的人。青色的山,白色的地,灰色的鸟,单调极了。我害怕这样的冬日,害怕在茫茫无际的白色里看不到别人的足迹的那种荒凉,害怕那种孤独的探索与简短的旅行。冬天一下雪,村子里人们就偏是没人走动,只有家家烟囱里冒着的蓝色柴烟,自由地在风中飘舞。
  但不管别人出去不出去,我是一定要出去的。一晚上阿爸阿妈吵架,酒醉的阿爸别提有多凶,一会儿把烧得旺旺的铜火盆提起来,炭火把羊毛毡都烧了;一会儿把碗架上的碗都用擀面杖抛下来了,喝酥油茶的镂空花的小龙碗都给打碎了……阿爸一喝醉酒,全家就鸡犬不宁。那样的夜晚,我熬不到天亮,终于天亮了,我马上要离开这个家。可是我往那儿走呢?我一无去处,就只有走向大山。
  从家到山之间,有一大片平地,人们收拾完了庄稼,给地松了土,就是要等待这么一场雪,它们舒服地盖着雪被睡着了,安静极了!我不忍心踩踏,可是我伤心啊,我顾不了那么多,信脚走着,其实雪也能解愁,看着天地间茫茫的静静的白雪,冷而无声,我的内心那些膨胀着的怒气、怨气也渐渐退去,晚上的那些烦恼都不存在了,我好像再也没有那么伤心了,倒是雪天的壮美的天地,净洁的山川,流淌的河流,黛青的树木,唱歌的鸟儿,别具情趣。太阳照耀之下,我眼前的村子像是白银雕刻而成的艺术品,只是还没来不得及收边。一个大银盘子,里面盛满了白色的高高矮矮的房屋,房屋旁边的树木,房屋上面飘动的是或蓝或白的炊烟笼成的轻纱,缭绕在银制的盘子里,这一切都是自然天成的。因为天地大美的巨大感染,我心中的不快已经根本不存在了,我都不知道自己为何要来这雪地里。我又往回家的路上走着,哟,阿姐娜主家的门前站着一只黑猪,黑猪的背上站着一只花喜鹊,喜鹊的背上站着一只小麻鹊,是谁让它们这样默契?一两枝酸果傲然地从雪里钻出来,别样的红色,有什么能美得过它呀?这不长的一段路,一路风景不断。看着它们,我不忍离去。我气极而出,气消而回。走到家,阿妈已经煮好了奶茶,蒸好了馍馍,我在锅灶边火堆旁烤着自己冻僵的双脚。看着阿妈忙碌地洒扫洗抹,寒冷从门从窗里往进挤,阿保用羊毛织成的厚重的门帘再也无法抵挡门外的寒风……
  记得还有一回放晚学回来,拴在门外的阿爸的黑马吃着铁盆里的料(大豆),白花花的大豆在铁盆子里哗啦、哗啦响着,那个声响是他们吵骂的前奏也是协奏,很多次都是这样的情景。走到院子里就听得见阿妈阿爸阿保他们在吵架,他们白天吵,晚上吵,白天三人吵,晚上阿爸阿妈两人吵,那个时候天天如此,他们不是吵架,是进行着一场走与留的拉锯战。主张“走”的阿爸势单力薄,孤军奋战,无法击败主张“留”的阿保阿妈结成的盟军。阿爸每次回来,就是要交涉关于“走”的问题,可每次都是闹得一家人不欢而散,终是没有结果。我不喜欢他们吵架,一听见他们吵架我的心就像是被刀子扎了一样疼而难过。那天,他们在里屋吵架,我连书包都不放就走出了家门,黄昏时分天冷啊,我沿着那长长的乡间小道走啊走啊,走到那些原本宽阔,但在暮色四合里显得低矮的雪地里。太阳落下去了,鸟儿归巢了,牛羊在牧人的声声吆喝声中都已进圈了,村子安静下来了,雪地更安静了。我一个人信步而行,雪在脚下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声。那些印有牛羊蹄印的雪在太阳下已经化了,露出黑的洞,一个一个大小不一。我走着走着,天也暗下来了。呀,眼前怎么就幻觉般出现了一具具骷髅,那些小的黑洞便是鼻子、眼睛,大的便是嘴巴,再一看,怎么那么多?那一瞬间,我怕得呀,就连跑带叫地往村子里奔,可是怎么都跑不快,因为双脚在寒冷的雪地里行走的时间长了,冻得麻木失去知觉了,无法跑快。当我移到村子里的时候,听见阿保站在屋顶上高一声低一声唤我回家的声音,我明明听见了就是赌气不应答,等走到院子里的时候,以为我有多远还在一声高似一声唤我的阿保看见了我,就半惊半喜地说:“贼娃娃,听见了怎么就不应一声?还把我喊的……”然后提起藏袍的衣襟从长长的木梯上走下来,拉着我的手,回到屋里,从锅灶门里扒出一大堆红红的火炭,拿过包着羊羔皮的小木凳子,让我坐着烤脚烤手。这个时候,他们三人不吵架了,开始一致骂我了,先是阿爸:“放学了,不回屋里,你去哪里了?尕尕的娃娃,本事还大……”我不言语,只有泪水叭哒叭哒地淌着,滴在红红的火炭上,嗞、嗞地响着。接着阿保说:“阳婆落山了,连牛羊都要进圈,怕狼吃呢!冬天,狼在山里找不到吃的,就在村子周围转着呢……”没等阿保说完,阿爸接过去恶狠狠地说:“你以后再出去,天黑了还不回屋,让狼把你叼走了咋办?你尕尕的娃娃,也太由心所为了吧?”
  这时候,我冻僵的手脚,经大火一烤,开始疼起来了,疼一阵子痒一阵子,那是冬天里太难受的一种感觉,你挠又不敢挠,挠也挠不到地方,但你还得不停地挠,轻也不成,重也不成;热也不成,冷也不成;不烤还冷,烤还痒疼……那不是手脚痛痒,而是心在痛痒。其实小时候冬天特别寒冷,村子里的积雪整个冬天都不融化,手和脚年年冻裂,阿爸带来的冻疮膏、凡士林都不起作用。
  那晚,阿妈做了我爱吃的米饭,端来让我吃,我不吃--那是有理由的,我的双手痒得互相不停地挠着、抠着、捏着,哪里能端碗拿筷?他们三人又逼我吃饭,阿哥、弟弟们在连锅的大炕上看着我笑,都不敢出声。
  “不吃,不吃,就是不吃!”
  “那你就自己饿自己的肚子吧!”
  那一晚我和阿保睡在热热的厢房炕上,阿保搂着冰冷的我说:“娃,看你冰的,我一晚上都捂不热你。”那一晚,在阿保温暖的怀抱里,我睡得香极了!早上醒来,阿爸和他的黑马都走了,耳边再也听不到早上黑马在铁盆里吃料时的哗啦、哗啦声,我心里又难过起来了。他走了,谁给我梳头发,谁给我把头发扎成时髦的两个高高的小刷刷?他一走,谁拉起我的手给我剪指甲呢?他一走,谁给我在狂风大作的冬天生起温暖的炉火挂上麻布门帘缓缓地拉起凄婉的二胡讲瞎子阿炳的故事呢?他一走,谁会给我熬好喝的米粥呢?想着想着,我哭起来了。阿妈以为我身体不舒服,走过来摸着我的头,说我发烧呢,让我不要去学校。那一天我高烧昏迷,晚上点灯时分又流了很多鼻血,鼻血先从鼻子里流,阿妈用棉花塞住了鼻子,那血块又从喉咙里往出流,热热的,绵绵的,滑滑的,圆润得像小鱼儿一样一条一条地从喉咙里溜出来,很轻松的,一点都不费力。我每吐一口,阿保阿妈她们就因惊吓而失声地唤着佛爷菩萨的名字,声音都颤抖着。阿保用几枝柏香遮挡着我吐出来的东西,她不让我看见,怕吓着我。阿妈用水缸里的凉水擦我的额头,还剪了我的头发,让阿哥在青瓦上焙干,研细成了粉末,让我服了。我在那样的冰凉和昏暗中睡去,那一睡,我睡了好多天,一直睡到了第二年的春天。睡不着的日子,醒来没事干,就数屋顶上的木椽子,不大的东厢房从右往左是28根,从左往右也是28根,我翻来覆去地数着,数着寂寞疲乏无力的日子。
  开春了,与我们隔着一条洮河的俄吾多村子的人们,已经用牛车忙着拉起糞来了。早上天还不亮,牛铃就开始响起来了,有的清越尖厉,有的苍劲宏远,有的低回沉郁。我在心里暗和着那个春季里牛铃的各种节奏,乡村惨白的阳光不知不觉间已经照在院子里,那是乡间初春清晨的绝唱,一直到了现在,我还是喜欢那样的粗细、高低、短长、急缓、忧喜不均的乡间清音。
  那一场病,是我用自己的任性惩罚自己的一场灾难,弄得我生命垂危,阿保说,那次我险些都爬不到阳世了……我的原来像阿妈般白嫩的皮肤也自那场大病之后永远消失了,那以后,我一个小娃娃家的脸色就已经如高龄老人,枯黄黑青,就是以后长大了,也没见改变多少。
  那次,阿爸走了几天后,就来信了。不管家里怎么吵、怎么闹,阿爸他一离开就不生气了,他气谁呢--气自己的阿妈、自己的妻子、气自己的孩子?不,他谁都不气,他气他自己的命运。他常年在外工作,他想把我们一家带到他那里去。可是阿保阿妈就是不同意。“一家人都走了,我们卢家的院火谁来续呢?”一句话问得阿爸张口结舌,再加上阿妈带着哥哥弟弟跟随阿爸生活的经验,她认为阿爸就根本养活不起我们一家人的。她说她跟阿爸到了那里,成年累月地在一个叫达拉沟的大山里挖秦椒,卖了之后,才买面粉和大米,要是没有她的添补,仅靠阿爸的工资,她们早就饿死在那里了……经过阿妈这一有力的帮腔,父亲就转胜为败了。没完没了的争执与吵闹从来都没有任何结果,阿爸每次都带着希望带着同一个问题兴冲冲地来,可每次又都是带着这个问题懊恼地离开。几年后,我读小学四年级时,他才调回来了。回来后的阿爸,由于二十年的分离,故乡早已是他乡了,可以说是“人生地不熟”。一直在乡下调整来、调整去,而且是一次比一次远。工作的不顺心,孩子的不成器,遂使他嗜酒成性,对阿保阿妈经常发脾气。
  后来,阿保去世了。再后来,还不到退休年龄,阿爸就提前退了,和阿妈经营着一个牧场,隐居深山。虽然日子清贫简单,倒也是随情由性,怡然自乐的。只是哥哥、弟弟他们的日子紧张,特别是2009年,他仨都去了内蒙古的额济纳旗打工,弟弟打来电话说那里的沙漠热,站得久了,都烫起了水泡……自那以后,晴朗的日子,阿爸一边看天一边顿脚,就说他热得脚都烧着,其实,我们这里属于林区,即使夏天也热不了几天,他那是为他打工的儿子们在叫热,额济纳旗的骄阳晒着哥哥弟弟的身体烫着他们的脚板。那一个夏天都让阿爸感同身受地同样热着……阿爸的日子,老来弥难,是不应该的;阿爸的意志,老来弥坚,又让我佩服!
(之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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