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霞
一直以来,碰到自己喜欢的文章时我至少要读三遍以上。第一遍是囫囵吞枣,待大致的故事情节装进脑海后,会缓些时日再去读第二、第三遍,逐字逐句慢慢咀嚼,有点老牛反刍的味道。《最后的伏藏》亦不例外。书到手的当晚,我一口气读到凌晨三点。若不是眼睛抗议,估计会读到天亮也说不定,因为大脑一直处于兴奋状态无法入睡。只要一闭眼,就感觉阿克洛哲满目慈祥地看着我说:“想来木道那?欢迎欢迎!木道那是属于我们大家的天堂……” 一 第二遍读完时,我差不多已成为木道那的一员并和阿姐拉姆、刀吉、老太婆卓玛、拉杰他们成了朋友。偶尔,我也会以崇敬和仰慕的心情去阿克洛哲的经堂小坐,聆听他的教诲。他说:“我们每个人的一生,不论高贵低贱,不论身在何处,都应该是一次不可多得的实验,如果我们一味随波逐流,有意无意地选择逃避和放弃,终将无法验证生命能够达到的高度。木道那给了我们这个机遇,那么就让我们试试吧。” 他说:“你只是接受了父母给你的这个身体,但你并不仅仅是这个身体,人不仅依靠食物,还因自己的信念而活着。” 我喜欢这样的倾听。 于是,尾随那些因战乱而流离失所的人们,我慕名走进了木道那。 “夜已深了,小耗子们在这儿那儿追逐嬉闹。也有的爬上桌子,在我的马粪纸上嗅来嗅去,仿佛在视察我的工作进度。如果说木道那人不是特意喜欢老鼠,至少也把它们当作与自己平等的生灵,才使它们显得如此顽劣。” 如果阅读时你够投入,就能从这一句中看到天堂里那扇虚掩着的门——在木道那,连耗子也可如此逍遥自在,何况是人?果然,阿克洛哲说:“木道那属于每一个愿意留在这里的人,不论他是藏族、汉族还是伊斯兰信徒,也不论他曾经是杀人越货者、盗贼或是麻风病人……” 在木道那,我感觉自己渐已枯去的心一天天重新变得干净和丰满起来,不再受困于某种自设或他设的枷锁当中。只要在寨子的小河边做一个深呼吸,身心就能获得重生。 在木道那,我喜欢上了白玛、梅朵、乌鸦多结,甚至碰到那个势利、虚荣而自负的黑鼻子仙巴时,我也想试着跟他聊两句。 在木道那,生命和人性得到了充分的尊重和宽容。 “木道那是属于我们每一个人的,我们要用自己的双手,创造一个没有头人也没有活佛、人人平等的木道那,让留在木道那的每一个人,生活得更安全、更幸福。” 阿克洛哲——那个既似严父、又如慈母的喇嘛,将这个美好而沉重的目标作为自己的理想并倾情致力于此,其艰难程度可想而知。但他一直在势单力薄地做着坚持、坚守,并希望以自己的坚守唤醒更多的人。 书读到三分之一的时候,我的心一直是悬着的。我担心那么多无法避免的重重阻力会迫使洛哲妥协,或者放弃——离开木道那,做一个云游的僧人有什么不好呢?直到他对刀吉等人说“这个天葬台只接纳做了善事的人,不欢迎手持凶器时刻想去杀人的魔鬼。你们走吧,不要弄脏了这片草地”时毅然决然的样子,我终于相信,这个胸纳百川、心韧如玉的人,此生都要致力于营造自己的乌托邦了! 阿克洛哲的觉醒,应该是一个民族的觉醒;阿克洛哲的理想,应该是更多生活在苦难当中的人们的希望。只是,在当时那样一个战火纷飞的乱世,这样的理想一次次把他抛向风口浪尖,甚至,连骨肉情深的母亲,也站到了他的对立面。可洛哲依然坚持跋涉在通往理想王国的路上,稳健的脚步不曾有过一丝的犹豫。 阿克洛哲的坚守,让我相信了生命的宽度和厚度。 二 文字是一个人精神世界的折射,也是其思想、气质的折射。李城老师的作品我读过不少,不止小说,他的散文和为数不多的诗歌也同样出彩。最早打动我的,是他写给母亲的一首诗:“儿时感受过善良又怜悯的目光/妈妈/我以为那就是你/山野里的野花那么迷人/场院里的菜叶那么碧绿/我以为那就是你/我含羞草般纤弱的心/我蒿草丛生的青春的废墟/妈妈/那就是你……”这样的句子,每读一次都会让人泪奔,因为真实。而恰恰是缘于真实,让他的作品有了鲜活的生命力。 《最后的伏藏》出版后,李城老师接受了《西部时报》的在线访谈。他坦言:“我是个非常传统的人,写作风格自然也是传统的。如今看来,传统似乎意味着平常乃至笨拙,即便如此,还有人乐于坚守,就像动物界,有的在天上飞,也有许多在地上跑。给我自信的是,我觉得地上跑的在‘接地气’方面更有优势。”如果读了他的小说集《叩响秘境之门》和散文集《行走在天堂边缘》,你就会发现,即使传统到笨拙,“接地气”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会有着多么重大的现实意义。 李城老师的作品几乎都是在写甘南。他把自己的快乐、忧伤和一些难言的苦楚都化成了种子,播洒在脚下这片深爱着的土地,然后不停地行走、找寻、聆听和感受,不断地收获。甘南的贫瘠和落后总是让一些人远离,他却始终在坚守,就像《最后的伏藏》中阿克洛哲的坚守一样。或是因为深知这样坚守的意义,所以在小说里,作者成功地把自己分成了两半:多一半是阿克洛哲,少一半是拉杰——因为,我既从阿克洛哲的谈吐中感受到了他的思想,也从拉杰的身上看到了他的影子。洛哲在很大程度上代表了作者本人,洛哲的理想即是作者的理想,洛哲的坚守也是作者一直以来的坚守。应该说,洛哲是区别于浊世里的作者本人,他替作者表达着思想,也替作者接受着人生的各种考验。洛哲的睿智、隐忍、担当以及他表现出来的博爱和豁达,这些品质也许是理想化的,但作者如此用心地塑造了这个人物形象,至少倾注了作者本人的渴望与敬仰。而拉杰则是作者情感的寄托者,他渴望爱与被爱,可真正面对爱情时,却显又得怯懦、犹豫、瞻前顾后,不敢确定也不善于表达,以至于一次次错过。 三 《最后的伏藏》是一部充满了温情的小说。所以,我有意小心地避开故事里发生的每一次战争不提。战争从来都是残酷和血腥的,伤及的都是无辜的生命。特别是看到奇毛被残忍的匪兵剥成“橘子头”后,我更加体会到战争赋予人性的疯狂。冰冷的政治,交给足智多谋的扎西先生处理好了,我只想贴近木道那温暖的阳光,感受心灵与尘世合二为一的宁静。 “老人在我头顶上抚摩一下:‘年轻人,叫我喇嘛次仁好了。这条洁白的哈达,足以表明你们的内心和它一样纯净。’” “喇嘛次仁笑了:‘年轻人,我所期待的,正是这样的回答。那么,从现在起,就把你们的痛苦和烦恼都留在这里吧,换走我从佛祖那里得来的快乐。这是我这个年迈无能的出家人,唯一能够做到的事。’” 喇嘛次仁这位慈祥的老人,虽然一出场就遇害,但他内心散发出来的温度,不仅为整个故事拉开了温情的序幕,也足以愈合拉杰兄妹留在心里的创伤。也正因如此,使留在木道那的拉杰日渐变得细腻善感:“要是喇嘛次仁还活着,也许就是他那双衰老苍白的手,一丝不苟地侍弄这些花了。他会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爱怜而有点纵容地看着它们开花、结籽。在第一场雪落下来之前,他会把那些小小的种子收集起来,等到第二年初春,再埋进刚刚解冻的湿土里,一天天等待着它们发芽、出苗……” 这些句子,阅读过程中曾被我反复触摸过,因为我迷恋这份阳光一样的温暖。这份温暖会让每一颗日渐僵硬的心灵复苏,不再以生活的名义离自己越来越远。 还有爱情。 “我们骑上马,在草地上奔驰起来。‘不想抢走你喜欢的姑娘吗?’白玛转过头来问道。我回答道‘想是想,可怎样才能抢到她呀?’‘你这没出息的男人,让我来教教你吧’……” “我想建造一个供我和我的爱人共同生活的安乐窝,再把沿路放置的草根收集起来,盛情款待她。我会像伺候娇贵的公主一样,对她照顾得无微不至。我还会吱吱吱地唱歌,翻跟头玩把戏,博得她的欢心。然后我们会生儿育女,让深入地底的洞穴里充满天伦之乐……” 美好的爱情,总是令人动容。哪怕只是两只小鼢鼠之间的相爱与相守。 四 小说中虽然人物众多,但个个性格鲜明而丰满,每一个人都生动而独立地存在着,让人无法忽略他们的存在。 “……喇嘛次仁早上就告诉我说,仙巴,今天会有客人从远方而来,要留意寨子东边的路口。可我忙着别的事情,一时抽不出身,嗷嘞。你们看看,我一点关照不到,就会这样。”他转向周围的人们,指责似的重复道,“你们看看,我仙巴刚一转身,就出了这样的事!” 黑鼻子仙巴的出场,在我看来是相当精彩的。几笔简洁的线条和独具特色的人物语言,就将这个张扬、自负、絮叨又势利的人物勾画得形象生动、呼之欲出了。有了这层铺垫,仙巴后来所表现出来的一切行为都有了呼应。且整个故事里,有关仙巴的每一个细节描写都有着不染痕迹的随意,读来浑然天成又妙趣横生:“仙巴一手摇着经轮,一手提着袍襟,湿滑的地面使他的脚下不稳,一直冲到阿克洛哲面前才刹住脚。” 作者安排仙巴这样一个小人物在阿克洛哲的身边,应该有他的深意。 刀吉也是小说中着墨较多的一个人。这个因仇杀而被迫背井离乡的牧人后代,成为木道那人后依然难改身上的匪气,总喜欢以武力去解决问题。可阿克洛哲说,刀吉虽然很多时候惹我生气,但我心底里喜欢着他,因为他的本性是善良纯净的。我也相信,凡是通过小说“认识”刀吉的人,都会喜欢上这个内心纯净、富有正义感的汉子。我还喜欢他说的一些话:“你们像风箱一样呼吸,像猪狗一样吃喝,还指望活得像树木一样长久,那有什么意思!”这样的话从刀吉的嘴里说出来,既符合他本人的性格,也似乎代表了那个时代牧人对生命意义的认识。 五 有媒体称《最后的伏藏》是一本“讲述藏人世界观”的书,而南方某大学一位教授在读了《最后的伏藏》后,认为完全可以和日本的畅销小说《邂逅之森》相媲美。我曾不止一次地流连于木道那街头,与那些形形色色的人物认识并闲聊,觉得如此的评价并不夸张或过分。 以日记的方式来讲述一个完整的故事应该是件很难把握的事,但李城老师成功了。这种方式巧妙地避免了沉闷冗长的叙述,使一部32万字小说的阅读,变成了一种轻松的精神享受。 而最大的亮点在于,无论理想还是爱情,作者都没有给予中庸式的结局。这样的安排,巧妙地回应了阿克洛哲的那句话:属于我们的时代还没有到来。 因此,阿克洛哲和作者依然结伴而行,跋涉在路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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