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桑卓玛
“先有坪定关,后有西固城。”遥望历史,古羌道上的坪定关犹如一颗璀璨的星斗,至今依旧在夜空中熠熠生辉。荒芜的岁月,早已湮没了古战场上的刀光剑影和鼓角争鸣,可是残存的骞必诺古城堡,还有高高耸立在山梁上的坪定烽火台,却很坚定地告诉我们,坪定关作为边关要塞,对舟曲的历史变迁曾有过举足轻重的作用。
坪关多雨,然而多雨的坪关也曾干旱过。
民国十七年,大旱。土地龟裂,举步蒙尘。干旱无墒的土地,只会糟践了种子。然而勤劳朴实的坪关人却依旧把荞麦种子播进了土里,于蝉声聒噪里汗流浃背。明知是徒劳,却依然锲而不舍,只为不放弃心中一点点残留的希望。天不下则已,万一下了呢?如果自己不去辛苦播种,哪还会有雨后出苗的希望?就这样,人们希望着、祈祷着。苍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在八月的某一天,乌云四合,电闪雷鸣,老天终于下雨了!于是,人们为了表达心中的喜悦,感谢这漫天甘霖,刻匾一块,上书“沛然下雨”,悬挂于山坡上的泰山爷庙里。
“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在一个下雨的黄昏,细细品读苏轼的词,心头涌起万千感慨,久久不能释怀。这首《定风波》是他被贬黄州后写的,竹杖芒鞋走在泥泞的沙湖道中,心头萧瑟有声的是官场仕途之风雨,更是人生逆境之风雨!如何避开从政道路上的那些激流险滩,如何更好地在险恶的官场上保护好自己?性格刚正豪放的诗人,此时已经除了畏惧就是厌倦了。士大夫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既已不得志,不如寄情于山水,在人生的烟波江面上“一蓑烟雨任平生”!这份从容与旷达,真令人心生敬佩。
窗外,雨声又起。坪关的雨,总是说来就来,大概是身处高山的缘故吧!怀着郁郁的愁绪,我撑开一把紫色的伞走进了黄昏的雨幕。倦鸟早已归巢,连同那些松鼠、野兔和果子狸全都回到了自己安逸的窝。想想自己如同无根的浮萍,近在坪关也回不了家,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真想回家给老公和儿子做一顿晚餐,然后在融融的暖意里尽享天伦,让孩子记得妈妈的味道,即使长大单飞了也会记得这样的晚餐这样的味道!
大雾漫漫,让黑夜的脚步提前了许多。泥泞的乡间小道上,几丛酸浆草开着淡淡的紫花,浑身湿漉漉的,让人顿生爱怜。这小小的花儿,她经历了什么?她的心里究竟装着多少痴和怨?望断茫茫烟雨,爱过了,恨过了,繁华过后终成一梦……花儿明白的我也明白了,花儿看淡的我也会让自己淡定之后再淡定。问世间情为何物?是千年前西湖断桥上那一场美丽的邂逅,还是大漠孤烟里凄美的胡笳十八拍?是雨巷里撑着油纸伞独自彷徨的期盼,还是奈何桥上等三年的执着?坪关的雨啊,我的心海根本就载不动这许多的愁,红尘一笑如何与你共徘徊?
栾树开花了,一丛丛细碎的黄花在枝柯间闪现着灿灿的美丽。细雨有如万缕银丝密密地从天空斜织下来,你朝树影浓密处望去,可以观察到它们的针脚是多么整齐,就好比某个充满智慧的艺术家要在天地间织出一件绝世的绣品!雨声沙沙,草木葳蕤显得更加青翠而有活力。牛蒡子有着类似荷叶般的大叶子,雨点打在叶面上然后汇聚成大滴大滴的露水,在叶片上愉快地奔跑!此刻,有一些蜘蛛和甲壳虫正躲在牛蒡子的叶片下避雨呢,多么聪明可爱的小精灵。
当然,坪关的雨也是多姿多彩的。
毛毛雨是和大雾一起生成的。浓雾紧贴着垭豁梁上的松树林,迅速涌向马字头的树木、房屋和农田,与武都关峡谷里升腾而来的大雾欣然汇合。母山上的云雾更像是浓得化不开的乡恋,温柔地将整个坪关俘获。那传说中像女人的月信一样准确的山泉又该流淌了吧?这是坪关母山的秘密,除了母山上那个溶洞周围密密的松树林,谁敢把这个秘密到处传播?
雨越下越大,云幕低垂,看不见四野的山头。那一丛茂密的豌豆芽刺开满洁白的花,在大雨里轻轻地颤抖。远处的灌木丛中,传来声声凄厉的鸟鸣,也许是鹧鸪的鸣叫声吧?一声鸣唱,数声呼应,使人仿佛走进了云雾缭绕的深山密林,山野的寂静在雨声里推向了极致。
“豌豆芽刺也,扎也!”这是坪关最经典的笑话。一个农夫在田间耕作时被尖刺扎了一下,然后文绉绉地冒出这么一句来,成了大家笑话坪关人酸腐的依据。可我不这么看,一个农人,出口便是之乎者也,可见坪关的文化底蕴还是相当深厚的。家家祖上都有读书人,门楣上高悬一块题有“耕读人家”的匾,春节的时候贴出自编自写的对联,让人看着就很舒服。也许,尚读书而好读书的美好生活,这本身就跟坪关多雨有关。古人要读书学习,绝不像今天的我们一定要进正规的学校去学习,他们是讲究“耕读”的。下雨了,自然无法劳作,于是打开一扇向南的窗户,沏一杯清茶在喧嚣的雨声里翻卷阅读,这是怎样的幸福。
“一山有四季,十里不同天”,这是对坪关最好的写照。当我们从酷热难耐的县城里穿着裙子上山,车子转过垭豁梁上那长长的拐弯后,陡然觉得身上冷飕飕的。刚才还是艳阳高照呢,转瞬阴云密布,天昏地暗。乌云从尖山子梁和擂鼓山顶急速向白尖子山汇集,形成黑云压城之势,一声惊雷骤然炸响,浓黑的云层里火花四闪,随着猛烈的狂风又是一声雷响,直教人心惊肉跳!大雨倾盆而下,院子里、屋顶上飞溅着无数细碎的水珠,泛起一片片水雾恍如大珠小珠落玉盘。不一会儿,院子里的雨水便越积越深,雨点砸下来就会形成无数个小水泡,仿佛许多袖珍的孩子们举着伞追逐嬉闹。美丽的凤尾蝶收拢了翅膀,躲在菜园里一朵黄色的南瓜花下避雨。蜗牛紧紧地贴在白菜叶片上,连触角都藏在了壳里。天空慢慢变得有光亮,然后乌云退去,风停了,雨住了,一切又回到了从前的宁静。
夏天的阵雨就这样来也匆匆,去也匆匆。晚饭后,完玛草大姐叫我一起去户外呼吸新鲜空气,我欣然前往。人和人的缘分是如此微妙而神奇,假如我一直在县城工作不出来,而她也一直在社区工作的话,也许就没有这一次又一次温馨甜蜜的散步了。不论在一起会有多久,我一定会珍惜彼此间浓浓的情谊,她优美的歌声还有曼妙的舞姿,坪关的一草一木都会记得的。
说话间,我们已行至曼沓哈的小溪边。喧闹的小溪因今天的阵雨变得有些浑浊,一些生长在溪水边的红蓼和毛莨顶着一簇簇小花,被雨水滋润得格外美丽。几个采药的女人回来了,她们浑身淋透,裤腿上全是黄泥,看得出她们被这场雨害苦了。背上的行囊是今日一天的收获,饥一天,困一天,采药得钱何所营?依然是“身上衣裳口中食”啊!她们回家有火烤吗?有饭吃吗?
忍不住,一行清泪从脸上滑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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