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霞
残缺
越来越钟情于残缺的美。或是因为慢慢悟出生活并不如自己渴求的那么完美。
当然,也不再苛求完美到对自己残忍。人,或者事,即使再完美,也会被生活稀释、剥离,直至碎成风。生活是一口巨大的染缸,但凡参与,大概没有几人能够守住最初的心全身而退。
极迷恋草或树叶刚刚绿起来的颜色:娇嫩、新鲜、洁净,像生命的最初。那样的绿,能涂得整颗心都滴出柔软的汁液来。那样的日子,恨不得时间从此停滞,好容我彻底放纵一回而不必日日活得如此拘谨。
然而,这样的绿终还是会被季节剥离、被雨水和阳光剥离。到最后,并非铅华洗净后的不染,而是披世故、冷漠于一身的尘土于光阴里煎熬。更不会再对路人招手,或者微笑。一树的清澈和美好就这样悄悄地去了,去得毫无声息。
前段时间在迭部采访。晚上写完稿件后到距离宾馆最近的一个网吧发稿,忙完时已凌晨两点。返回宾馆的黑暗中,我完全丧失了方向感。天知道我多迷恋那样的感觉——可走向未知的新鲜,可任思绪和身体信马由缰,可为心底的某些情绪开闸而不必再小心谨慎地端着……车窗外是大雨刚停后的泥泞,车子摇晃打滑,像一尾失了群的鱼。30公里路程第一次让我感觉到了漫长。车里的人说着笑话以驱散午夜困顿,只我清醒异常。清醒地伤感或喜悦,于大片大片的黑暗中。剥离——这个词儿那一刻没来由地迸出脑海,继而如梦初醒般大悟:之所以喜欢这样黑暗中的奔波,迷恋前方未知的新鲜,是因为我揣着一颗被生活剥瘦了的心!从一脚迈入“生活”这个队伍,就预期或跟生活达成了被剥离的协议!
车灯扫过路两侧的花草树木,像一场匆忙的告别。扭头看身边的人,都是倦容一幅。其中一个竟还在手机QQ。想想,谁能逃得过生活的剥离?
看过别人镜头里的残荷。瘦而苍老,接近枯败的形容却震慑人的每一根神经为之颤动。过后,时不时地会在某一刻想起它,毫无防备中被它残缺的美一次次侵袭。
花儿亦是。
开得最饱满时,我便能想象它的凋零,和凋零时枯瘦绝望的样子。因此,也只喜欢刚刚打苞的花朵,一切都孕育着希望。盛开,必是预期了凋零,预期了被目光的遗弃和冷落。而繁华落尽后的寂寞,谁人能读?又谁人能懂?与其让凉意彻骨,不如最初就放任自己一路无畏的孤单,免得遭受被寒霜剥离时哭不出来的疼。
谁喊疼,谁就输给了生活。
秋之痕
挂在窗玻璃上的雨滴,常常被我用手指描成字,或者任意的形状。然后看着它们慢慢蒸发,消失干净。
我很不喜欢它们迷蒙一片湿淋淋地挡住我的视线。
曾经很长一段时间,反复持续地听轻音乐《水之印象》,整个人整颗心都被其旋律的忧伤席卷。莫名地自闭,想把自己同这个世界隔离开来,一个人住在海边去倾听水的声音。到最后,竟希望自己能以水的形状存在。途经每一天时,能柔韧而从容地避开所有的疼痛,一路向前。
而一入秋天,便愈加不喜欢雨天了。秋日若雨,读到的文字便是湿的,涂的字也是湿的。夜里的梦,更是被无端的愁绪淋湿。
晴朗的秋日在我看来是最好的,即使有云朵,也不碍天空的简洁与明净。更好的是,花草尚未枯去或零落,秋虫的呢喃声也不嘈杂。阳光暖暖地俯下身子时,天地一片空灵。
四年前的秋天,我在夏河的甘加草原落泪如雨——雨过天晴,夕阳轻染的草原,宁静似一幅画,生动如一首诗。牛羊、帐篷、牧人、薄雾、炊烟,草原的景致大都是相同的,却没有一次能像甘加草原那样让我情难自禁。我和自己约定,来年秋天会再去,没料到时至今日却还只是一个梦。我担心,即使再去,甘加草原也不会有我初见时的模样。游客们的脚印和车的尾气,正一天天剥蚀着草原鲜嫩的青春。
小时候,常常摘上一大把秋日里才开的那种野菊花,紫的粉的混搭插在花瓶里玩,觉得那就是一个小女孩最大的快乐。尽管花是野花儿,花瓶也只是粗糙无形的空酒瓶而已。有时候和妹妹各插一瓶臭美,还要相互攀比谁的好看,比到最后往往是互不相让反目成仇。但那样的“仇”,竟也成了无法复制的快乐。
夏天未及跟我作别就仓皇转身。恍若一梦间醒来,秋意就已凉了。想来,这世间很多事都是无须结尾的吧?
有一些回忆,漫长得毫无边际。
记取
微雨。白底蓝花的帐篷湿成了一朵一朵的云,浮在低低的炊烟里,依偎、取暖。
牛羊身后扬起的牧鞭,沾满了草的清香。轻轻一甩,芬芳便洒得满地都是,像王洛宾的歌儿一样沁人肺腑。
爱情里老去的,都是故事；倾慕中滋生的,必为绝恋。
若王洛宾涉水而来,他飞舞的笔尖是否能再描一幅草原恋歌?
经幡旋起时,人生变得如风一样轻。
老阿妈不语。
马背上的少年不语。草尖上发呆的露珠不语。
唯那只贪玩于草丛间的麻雀,叽叽喳喳地诉说着流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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