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彩江
一
“文珂,文珂,玫瑰找到了!”沁儿的病又犯了,她拿着一支绢布做的红玫瑰,喊着文珂的名字,从门里冲了出去,向街上跑去。
在厨房准备晚饭的沁儿妈妈,听到沁儿的叫喊声,连忙放下手中择的菜,追了出去,可是沁儿已不见了影子。
二十几年了,沁儿的妈妈都是在这种担惊受怕的日子中熬过来的。
那一年,大学毕业的沁儿刚分配工作就恋爱了,对象名叫文珂,是一个长得帅气和有才气的回族小伙子。
沁儿和文珂在同一个单位,文珂的才貌和显赫的家庭背景,是县城中许多女孩子梦寐以求追逐的对象。沁儿的父母从门第和民族宗教信仰的问题上,很理智地不支持两个人的交往,后来见两个孩子非常相爱,就答应了。
文珂的父母,当知道了儿子的恋爱对象时,大发雷霆,优秀的儿子怎么可以娶一个既没有财富和背景的看门人的女儿,来做他们家的儿媳妇呢?可文珂偏偏爱沁儿,说今生非沁儿不娶。文珂的父母,就如《穆斯林的葬礼》中的韩太太一样,竭尽全力反对和百般阻挠着两个人的交往。
年轻气盛的文珂根本不顾父母的阻挠,常在家里有客人父母抹不下脸面的时候,就带沁儿去家里,试图通过这种方式让父母接受和承认沁儿。文珂的父母开始还顾及脸面忍着,后来,就什么也不顾了。当着客人们的面指桑骂槐,沁儿忍受不了那种屈辱,就再也不去文珂的家了。
文珂终究还是没有扭过父母,在家族的制约和父母寻死觅活的要挟下,强行被迫结婚了。
婚后,文珂常常酗酒,酒醉了就哭着大声喊叫:“沁儿,沁儿!”
沁儿在文珂结婚的那天,疯了。
疯了的沁儿就到处找玫瑰,然后拿着玫瑰又到处找文珂,喊着文珂的名字,说玫瑰找到了。
沁儿疯了后,在县城看一直都不见好转,她爸爸便辞掉工作,领着沁儿到处看病。
两年后,沁儿不再那么疯癫了,人却呆呆地变傻了,一个人常常闷闷地坐着沉默不语。
由于病因,沁儿的工作也没了。
有着高血压病的沁儿爸爸,经沁儿的这一折腾,也撒手离开了沁儿母女。
爸爸去世后,沁儿和妈妈就相依为命。
从此,沁儿变得更加沉默不语。可再怎么沉默,呆傻的沁儿,只要一看见玫瑰花,不论是人们栽种的,还是绢布做的,或者是塑料做的装饰性的玫瑰花,就是连一些印刻着玫瑰花图案的物品,只要沁儿一看见,都会诱发她的病。
沁儿拿着绢布做的玫瑰跑出去后,紧跟在后面的妈妈还是跟丢了沁儿。
等焦急的沁儿妈妈最后得到沁儿的讯息,跑到河岸边时,她只看到了沁儿遗落在河边的鞋。
据在江边散步的目击者说,沁儿一个人跑到江边后,就站在河岸边看着河水发呆,手里的玫瑰花却不小心掉进了江水中,沁儿嘴里喊着“我的玫瑰花……花”,人就跳进了湍急的江中去捞玫瑰花,然后人就再也没有从水中出来。
二
人世间的有些事真的是无法用科学说得清的,就像冥冥之中有人操纵着安排好了一切似的。
文珂种的玫瑰花在他的精心侍弄下,年年都开许多的花。而这次,花蕾都有了,却一朵都没有开,而且一夜之间无缘无故地全部都枯萎了。看到枯萎的花,文珂觉得心里有一种隐隐的不安,还有一种莫名的担忧。
文珂听到沁儿出事的时候,已是第二天中午。他才知道沁儿是昨天傍晚为捞玫瑰花出的事,而尸体是早上才找到的。
沁儿出事的那个晚上,也就是文珂种的玫瑰枯萎的第五天。整个晚上,文珂都重复着做同一个梦,梦见沁儿在喊他:“文珂,文珂,快游过来,玫瑰花掉水里了,快来捞。”凌晨五点多他被梦惊醒后,就再没有睡着。
文珂躺在床上,他又想起了往事,想起了自己和沁儿热恋的那个夏天,那和梦境一样玫瑰花掉进江水里的事。那天傍晚,沁儿拿着他送的一枝红玫瑰,站在江边看自己游泳。他刚游到江中间,喊着让他加油的沁儿不小心就把玫瑰花掉进了江水中。然后,沁儿就像他做的梦中一样喊他,让他快游过来捞花。等他游过去时,花已不见了,沁儿伤心地哭了。他劝着沁儿并承诺,以后自己家里什么花也不种,全部给沁儿种玫瑰。
后来,尽管他们的爱情夭折了,但他给沁儿的承诺没有变,他把家里所有的花都移了,只种玫瑰。那件玫瑰花掉江中的事,却经常出现在他的梦中。
梦与现实竟这般相近,而这个在现实与梦中发生的事,竟成了生离死别的谶语。
文珂什么也不顾忌了,他一路跌跌撞撞地赶到停放沁儿的殡仪馆,掀开覆盖在沁儿身上的白布,看到沁儿紧闭的双眼和手里仍还紧紧攥着的那枝因为水的浸泡,胶粘的花瓣有的都脱落了的、绢布做的玫瑰,撕心裂肺地唤了一声“沁儿!”就昏了过去。
三
沁儿火化后,失魂落魄的文珂就病倒了。
病中的文珂,不吃不喝。医生也诊断不出什么病情。
几天的时间,文珂就气若游丝。
这天晚上,天忽然下起了暴雨,昏迷不醒的文珂睁开眼睛,看着守在身边的父母,泪流满面,吃力地说:“爸妈,儿子不孝,让你们操心了。儿子从来没求过你们什么,但这次儿子想求你们一件事,希望爸妈成全,不然我……我死不瞑目。”
文珂的爸爸妈妈见儿子把话说到这个份上,连忙说:“孩子,你说吧,不要说一件,就是一千件一万件,我们也都答应。”
“爸妈,我死后,你们就给我做一个空墓穴,把我的骨灰……和沁儿的骨灰偷偷合葬在一起吧,我给沁儿的妈妈已经说好了,沁儿……沁儿的骨灰盒中也给我留了……留了空间。”文珂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完,眼睛直直地带着一种碎心的祈求,盯着父母的脸,等待着答复。
“孩子,别说傻话了。你要好好地配合医生治疗,病过几天就会好的。”文珂的爸妈听完文珂的话,先是一愣,接着安慰说。
“不,爸妈,我的病我知道,你们就答应……答应……我,成全……我吧!”文珂急促地大口喘着气,流着眼泪再一次恳求道。
两个老人看着儿子憔悴的样子,再也不忍心伤害他了,互相对视了一下,都点了点头,浑浊的老泪也顺着他们同样憔悴的面颊流了下来。
文珂见父母点头默许了,凄然地一笑,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四
又是一个漆黑的雨夜,淅淅沥沥的小雨,在小城那些忽明忽暗的灯光照射下,显得透亮而忧伤。
小城的郊外,远远近近的狗吠声此起彼伏。
沁儿的妈妈目光空洞地坐在沁儿的黑框遗像边,遗像上的沁儿,甜甜地笑着。她的眼前,跪着文珂的父母,两个和她一样苍老、一样悲伤还抱着爱子骨灰的老人。
就是这两个痛哭流涕佝偻着腰的人,才造成了她的沁儿这一生的不幸,才让她家破人亡,才让她的沁儿过早地离开了人世。沁儿的妈妈真想对眼前跪着的这两个人,狠狠地撕扯着责骂一番,可她的沁儿已经走了,永远地走了。而眼前的这两个老人,现在却和她一样可怜,一样也正遭受着心灵的谴责和命运的惩罚。面对这两个人,她已经没有心情和精力再去争论了。
文珂的爸妈,仍跪在地上,强烈的负罪感在吞噬着他们两个人的心。他俩一边痛哭着祈求沁儿妈妈的原谅,捶胸顿足地自责着骂自己两个是没有人性的畜生,是他俩对不住两个孩子,亲手害死了两个孩子。一边又悲痛欲绝地哭诉着文珂临终时留下的遗言。希望沁儿妈妈能够成全文珂的心愿,把两个孩子的骨灰放在一起。
文珂父母的哭诉,使沁儿的妈妈这才想起文珂之前种种反常的做法和说的话:才知道文珂为什么给沁儿做了那么大的一个骨灰盒,才知道文珂为什么给她说,如果有一天他父母来求她,让她一定答应他父母的请求。原来,文珂那孩子早就打算要陪沁儿,早就打算不活了。所以,他提前就安排好了一切。
沁儿的妈妈心里又闷闷地痛了起来,以前对文珂的所有怨恨,此刻一下子都烟消云散了。只有心痛,彻心彻骨。
“我可怜的两个孩子啊!”嘴张了半天也哭不出来的沁儿妈妈,忽然一下子没了气息,文珂的父亲连忙掐住沁儿妈妈的人中穴后,她才终于哭出了声。
沁儿妈妈手颤抖着,指着文珂的父母,责骂着,哭着也把文珂之前所做的事和说的话,告诉了文珂的父母。
屋内,哭声一片。
屋外,雨,好像也被三个老人伤心欲绝的哭声感染了,瓢泼着更大地下了起来。
夜,渐渐地失语了。
雨,倾诉完它的忧伤后,也停了。
三个老人互相搀扶着站起来,流着眼泪,小心翼翼地把文珂和沁儿的骨灰,轻轻地合到了一起,水晶做的心形骨灰盒上,重重叠叠地雕刻着一朵朵含着露珠的红色玫瑰花,玫瑰花在黑夜里灯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鲜红欲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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