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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南日报>> 2012年12月21日 >>03版:三版


杨庄纪事



甘南日报新闻 时间: 2012年12月21日 来源: 甘南日报
作者:


  母亲
  妇女们在地里干活,她们弯着腰,像个给庄稼看病的大夫。她们很少直起腰来。一个中午的时间过去了,一个下午的时间过去了。她们不抬头,也不吃饭喝水,似乎被种在了地里。
  我站在房顶上,一个人,木木地发呆。黄昏时的日光照在头上,热热地,像佛祖的大手抚摸着我。
  我终于从房顶上下来,进屋,煮了一锅洋芋。锅里已经冒出了熟悉的香味,但母亲和姐姐们还没回来。我给猪喂了食,给牛添了草,把鸡赶到房梁上,解掉了围在锅边的毛毛的围绳,母亲和姐姐们还是没回来。
  我又上了房顶,往田野里眺望。不知何时,月亮已经升起来了,亮亮的,静静的,在山顶逗留着,像悄悄出来约会的女人。地里,妇女们的身影已经动了,有的已经开始下山。她们的身影是疲倦的,但却有着一种可以看见的幸福感,松懈的,懒散的,牧歌小调式的。这些比喻都是我高中毕业后才学会的。当时,我只觉得她们是艰辛的,也是舒服的。
  母亲和姐姐们终于进了门,她们放下农具,拍掉身上的尘土,坐在院子里的台阶上,歇着。月光下,她们的面孔朦朦胧胧的,看不清任何表情。我把洋芋盛在盘子里,又拿了些馍馍,搁在她们身边。她们安静地坐着,不吃饭,也不说话。我也陪着她们,不吃饭,也不说话。我很担心,担心她们身体里的什么东西,会被田地里的那些农活给慢慢累死。
  她们终于吃饭了,母亲抚摸着我的头,我又感觉到黄昏时的那些日光还在我的头顶,热热地照着。
打碾
  母亲把青稞背到大场里,准备打碾,连枷和碌碌都搬到了场边,牛也从山上牵了回来。
  母亲带领两个女儿,把一捆一捆的青稞均匀地摊开,摊成了一个巨大的圆。那些被刈割的青稞,像战争年代里受虏的百姓,整齐地横倒在阳光下,蒸腾着淡淡的热气,不一会儿,就从地面上蓬松地鼓胀起来。
  但是,这时候,西北方向的山顶,聚集了一大片乌云,接着就噼里啪啦地下起了暴雨。母亲手足无措,眼睁睁地看着刚摊开的青稞被暴雨淋湿。
  这是好多年前的秋天的事了。
  从那以后,母亲学会了一点:凡是都要做最好的准备。
  后来,母亲的儿女们都长大了,到了谈婚论嫁的时候。母亲深爱着她的儿女,儿女的幸福就是她的幸福。母亲坚决反对她的大女儿爱上一个货郎,也反对把二女儿嫁给同村的后生,为了这些事,她甚至和父亲翻了脸。
  她张罗了三四年,终于把女儿们都交给了好人家。
  我结婚的那年,母亲早就过世了。我带着妻子去看望母亲,在坟地里,妻子陪着我毫无准备地哭了一场。
  现在,大姐年近五十,那些无穷尽的艰辛的生活,使她失去了活下去的勇气。二姐也走了,疾病夺去了她的生命。我和妻子还在同一个屋檐下,吃饭,睡觉,生儿育女。间或吵个架,也和母亲无关,与多年前暴雨打湿青稞的那件事无关。
  有时候,我真想回到那年秋天,回到那冒着热气的大场,把刚刚摊开在场里的青稞收起来,或者把那片乌云移到别处,把那场雨拦截到山的另一头。
  如果真能这样,也许就没有现在的眼泪,没有无休止的噩耗,更没有美丽人生中的那么多的暗流,令人防不胜防。
  也许如我所愿,也许不!
找寻
  十五年后,在村里,有人开始找寻他的死去多年的儿子。
  那是个男人,都五十几岁了。十五年前的一个冬日,他的儿子进山偷砍木材,被守林的人发觉。仓皇中,他的儿子跌进洮河上的冰窟窿,再也没出来,连尸首都没找到。
  至今,男人还是怀疑自己的儿子没有死,不在洮河深处,只在自己的身边,只是自己始终找不到他。清明那天,他决定找寻他的儿子。
  他走到路口,身边的世界是那么安静。天空里飘着些云朵。他从空中看到了儿子的笑脸,但一晃就被风给吹散了。田野里,新麦开始发芽,从土里钻出来,他看到了儿子的头发,只是碧绿的颜色。他偷偷拔了几根,手指都被染绿了。村边的小河,倒影着天上的太阳,摇摇晃晃的,很不安静。他从水里看到儿子的眼睛,黑黑的,直视着他,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给他听。他俯下身,想捞起来,手指刚触及水面,两条游鱼就被惊走了。
  他深入山林,在松树林里见到了儿子一闪而过的身影,在杨树林里见到了儿子留下的脚印,在红桦林里见到了儿子喜欢穿的赭色衣衫,在灌木丛里见到了儿子屙下的粪便。但他就是不能清晰地见到儿子的脸面,也不能把儿子厚实粗壮的身体抱在怀里。
  黄昏时,他回到家里,在石墙缝里,木材堆里,土墙后,晾晒着的衣被后……一一找寻。他找到了儿子留下的嬉笑声、哭泣声、叹息声,甚至惊慌的逃离声,痛苦的咳嗽声,愤怒的抱怨声。他拿起儿子的照片看,双手颤抖着。儿子独自一人,抱着胳膊斜靠在一棵树上,面无表情,似乎把什么都看穿了。他就一直等着,看着,直到天完全黑下来,完全看不到儿子的样子,这才拉着了灯。
  他做好了饭,给儿子盛了一碗,放在桌子上,又推到对面。他夹了一块碎肉,搁在儿子碗里,说:吃吧,你就喜欢吃肉,以前我们太穷,吃不到这东西,现在好了,这东西多得是,你就多吃些。但儿子碗里的东西,却始终没有减少。他的碗里的东西,也始终没有减少。
  第二天早上,我们准备出山,在村口碰到他。他面带微笑,朝着我们点头,算是打招呼。却不说话,我们也不说话。看样子,他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儿子。
  太阳早就升起来了,暖暖地照着。村子里鸡鸣狗吠的,开始变得热闹起来。
  他一个人站在村口,看着我们走远。走了很久,我们回过头来,恍惚间看见,他曾经站立的地方,站着他的儿子。我们都擦了擦眼睛,这才看清,还是他一个人站在村口,渐渐地成了一个黑点。
打排子
  小心翼翼地划着木排,注意着暗礁和漩涡。月光下,河面上闪着银光,像鱼儿们突然腾起的鱼鳞。早有人在出发前就煨起桑烟祈祷过了,但还是悬着心,只担心被无形的东西把生命遽然带走。
  河叫洮河,听说起初只是一泓泉水,从一座神山下一直走到这里,水清粼粼的,水深的地方,则呈现出青黑色,仿佛深渊一般。
  在这河上讨生活的,除了那些鱼儿,就是我们了。人们给了我们新名字:打排子的。
  南方多修竹,所以有筏子客。北方多松木,我们就在洮河上游砍下它们,一排子打到下游。洮河最终入了黄河,我们只在一处叫西寨的地方停下来,把木料卖给那些精明的商人。随后,涌进岷县城,找到一家饭馆,“老板,来六碗羊肉面片!”面吃罢,又喝酒。酒叫“沱牌大曲”,五块钱一瓶,入口有些辣。吃着喝着,就醉了,醉在异域的客栈里,窗前也漂着一轮异域的明月。没理由地就想起一首诗:未嫁少女的脸庞,浮现在我心上。
  第二天,我们回来。白天,腰插利斧,没入山林,成了北方的帝王。夜里,将砍下来的木头做成木排,放进水里,躲避着林警,学那些夜鸟的鸣叫,传递着只我们才懂的讯息。
  在河面上漂流的时间一长,就孤单了,无助了,觉得自己也像山上的那些树,活得好好的,突然就被砍到,捆在一起,被人踩在脚下,又浸在水里,顺流而下一百里。在市场上,像电影里的黑人奴隶那样,被卖掉,不知道等待自己的又是什么。
  这都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的事了。现在,我们中的有些人,还在活着。有些人,已经死了。活着的,一直活在祈求中,将来在地狱中能少受折磨,还能够转世成人,或者转世成为树木,生长在故乡的山林,再也不用担心年纪轻轻就被人砍去,置身于那深不可测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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