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帝
行走在故土的荒坡上。不由凝神细问:是谁在我的认知、心性、体验塑造个性之前,就断然掩埋了这里的满山绿色,砍伐了这里的花草树木,熄灭了这里的盎然生机,致使我对故土的所有记忆只有两个字:荒寒? 这些荒坡伴着我走过了一段很长的路。这片荒坡上,有我和舅舅一起放牛时的欢声笑语,有我和童年一起留驻的快乐。这些快乐,点点滴滴,缠缠绵绵,萦怀心头。 那时候,青青矮草漫过整个山岗,紫色的马莲花欣然绽放,毛茸茸的狗尾草在风中晃动着小脑袋,还有许多许多叫不上名字的花花草草,占据了童年,占据了我再也无法打捞的记忆。很多年过去了,这些记忆早已被时间冲泡成一杯苦涩的咖啡,隽永,绵长,挥之不去。如今,这些略略苦涩的记忆,已渐渐被我的父辈们决然遗忘,一如被人们随意忽略的荒坡,淡出人们的视线,疏离于人心的关怀。 那时候,小村里的牛羊驴很多。在以农田为基本生存保障的那个时代,牛羊驴是农人心中永远的朋友。农人平日里精心呵护、服侍着它们,呵护和服侍着的是它们在农忙时节的忠诚。每到春夏季节,寂寞了整整一个冬天的荒坡,生机盎然,养育了一层又一层,一片又一片的青草,把它们无私地供奉给人们。 每一个人都坦然地接受着这一切。理所当然地赶着牛群、羊群、驴群,在这个名字叫荒坡的山岗上自由放牧。这些被人们娇惯着的牛羊驴们也理所当然地享有着大地母亲慷慨的馈赠。 一片片的苜蓿被牛羊驴咀嚼着,一层层的千层草被牛羊驴的蹄子践踏着,一朵朵星星花草被牛羊驴们的肠胃高效率地消化着。这些被人们的生存问题长久奴役着的生灵们,在这片草地上自由地、舒散地享受着这一切。人们习惯于冷漠地看待这一切。他们就躺在青草地的边缘,卷起旱烟棒,大口大口地吸着,间或在蓝天白云下,悠闲地吐着烟圈儿。当日头斗转,斜阳扫过山岗的时候,人们很默契地挥动着镰刀,割上满满一背篓的青草,为牛羊驴们准备丰盛的夜宵。 年复一年,周而复始。牲畜的蹄子踏过,冰冷的镰刀刃滤过,季节的风霜侵蚀过,雨涝季节的泥石流捣腾过,时间的手指翻腾过。终于,荒坡的承受力在一辈又一辈人的漠视中,在一群又一群的牛羊驴的踩踏和消化中走向了极限,直至全面崩溃。曾经花草葳蕤的山岗渐渐老态龙钟、暮气横秋。春天的山岗渐渐地没有那么青翠了。狗尾草毛茸茸的脑袋也越来越小了。千层草覆盖草地的张力也渐渐衰弱了。曾经是黝黑潮湿的土质也慢慢地变黄了,变黑了。一片片裸露的地面,如魔鬼的血盆大口,一点点地侵蚀着、消化着周边曾经绿油油的草地……至此,青草遍地的山岗,在人类和牲畜的双重作用下走向了生命终极。 从那时候起,荒坡逐渐诞生了。大片大片的灰色的土地,在整个山岗上自由地舞蹈。黑黝黝的青石块,遍布四处,睁着阴森森的眼睛。枯黄干裂的荆棘,向蓝天白云诉说着深深的恋情。青幽幽的记忆,绿油油的怀想,逐渐从人们的视线和心灵中消失殆尽。 多少次寒霜和风雨覆盖过山岗之后,这里成为小村背后一片废弃在人们心底的一块荒坡,无人驻足。寂寞的闷痛击中了山岗的无私和坦诚。那是大地母亲无悔的付出,也是大地母亲无从逃避的宿命。 一路走来,渐渐发现,岁月没有丝毫改变我对荒坡的记忆,却改变了荒坡在人们心中的那份情怀。畅游在荒坡上,感知着贫瘠,体味着荒坡的寂寞苦闷。这种感觉是那样持久、那样深重地消解着生命激情。 曾经,我们把这份激情交给了岁月,直至滤尽了稚气,却熄灭了纯净。是什么这样冷峻地占据了我们的心灵,是什么这样无情地肢解了青春,是什么这样理直气壮地幻灭了最初的感受? 那曾经随意躺倒在草地上仰望蓝天白云的快乐,那曾经摘下星星花草编织花篮、草帽的快乐,那曾经握着邻家小女孩的手,在草丛深处捉蚱蜢的快乐,一点点地远去了。这些显然已经被打碎的快乐,如碎在地上的玻璃,在明媚阳光的照耀下,在一地荒凉的山岗的反射下,晶莹剔透,色彩斑斓,却早已是一地星星点点,无法聚拢成一段美丽的过往。 走过荒坡,内心深处那些断断续续、隐隐约约地怅然纠缠不清,欲语还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