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霞
那光线不清澈,也不流动。就只是一味地贴在楼顶、树梢,或者行人的肩头。然后从一个黄昏,浑浊到另一个黄昏。看上去虽低眉顺眼,却令人无端压抑。也找不到光影里浮起的尘埃。 若能躲到某一座村庄,是不是会好些呢?小时候,并不曾有这样昏暗无望的黄昏啊。至少,会看到有炊烟自屋顶袅袅,穿过擦肩的风,远去。 可童年村庄里的炊烟,果真就一去不复返了。我还记得我们在黄昏里喊“烟烟冒上天,天上娘娘擀花毡”时,那份心无旁骛的快乐。 是炊烟弃了我?还是我丢了村庄?总之,是不一样了。 如今,所有冬季里的日子都变成了黄昏。从清晨开始,阳光就那样暧昧含混地罩住窗外的树梢,没有半点生气和声息。时间分明一寸一寸过去很久,抬头时,树梢上的阳光依旧不曾动过。就像是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神情懒散地逗留在那里不肯挪动一步。每天,黄昏从清晨开始,到夜晚来临前结束。 那样的场景看久了,人也终被弄得疲倦昏沉。 于是随了父母去茶园听露天秦腔。和嘈杂的街道相比,我是喜欢那个园子的。因为有树,有景,有人间的气味和烟火。哪怕它的氛围更像是一整天都处于黄昏。 树都是陈年的老树。一仰头,就能见它四散的枝桠伸向无尽的寂寥。可任每一个枝桠如何用力,却仍旧只是揽回一怀的形单影只。苍老的树身似不在乎这样的寂寥,只管披一身粗糙的裂纹于风中打盹。藏身于老树间的亭子,大约是因了岁月的溽染,虽有陈旧沧桑的味道,却也风韵无限。 更有风韵的,是亭子里的内容。 我跟着父亲挤到台前时,青天大人包拯正夹在秦香莲和公主的中间左右为难。一边对上门问罪的公主好言解释:欺公主、瞒圣上,后婚男子招东床。生身父母不孝养,要杀发妻害儿郎……一边又要为遭人遗弃的怨妇伸张正义:开言来再叫秦氏香莲听。我有心准了你的状,国太公主闹轰轰;赐你纹银三百两,拿回家去养儿郎;送儿南学把书念,只读诗书莫做官……可怜正气一身的包青天,面对权势时也会有妥协。 台上,公主怒气冲冲,秦氏泪水涟涟。权势和正义的抗争,大约历来如此吧。那些唱词,我并不能全部听懂,大多数要靠父亲给我解释。但这并不妨碍我对秦腔的喜欢。听着听着,就不自觉地陷进戏里去了。仿若自己就是古风古韵中的一个小女子,着一袭粗布衫流浪于无边的江湖,饥填阳光暮饮雪,听风赏雨过这世上最自在的日子。 醒过神来时,我依旧是台下听戏的俗人。饥不能阳光暮不能雪,亦无江湖可供我逍遥。我面前的亭子,依旧被黄昏的涟漪包围、拍打。安静着,又喧嚣着。待二胡扯起苦音时,黄昏的幕布便缓缓地落了下来。似乎你再不转身,就会被困在里面从此无法脱身。 戏里的故事告一段落时,园子的另一角还有人铺开纸张挥毫泼墨得起劲。那字一律的草书,且草得你一时辨不出他到底在写什么,只是龙飞凤舞。那些聚在一起掀牛九或唱小曲儿的老头老太太们也还没有散去,气定神闲地在黄昏里消遣。拐个弯再到处走走,竟还有卖卷烟、卖零食的小摊点。再一拐,发现还有卖歌碟的。案子上散乱着各式歌碟,不用看也知是盗版。音箱里唱着《粉红色的回忆》,声音甜得发腻。猛然撞见年代那么久远的歌,有瞬间的恍惚。该是韩宝仪唱的吧?喜欢这些甜歌的时候正是青春年少。一晃,无数个夏天过去了。再一晃,人生只能用来回忆了。失了色的,也一样是。 黄昏久了,心境也变得黯然。想起不知谁说过:没有人能够解决你的内心。可不是?黯然也好,快乐也罢,从来都是自己的事,旁人又能如何参与?这样一想,越发低落。又觉不如省略掉一大段人生,直接进入暮年,于河边筑一间南墙走红尘、北墙绕白云的小屋,听时光静止或一点一点老去…… 这样胡思乱想着,一个黄昏就慢慢地跌入夜色。接着,又一个黄昏被孕育在月亮的梦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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