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城
晨雾消散处,江面波光粼粼,对岸的房屋树木皆在水里颤动。一个早起的男子跳上小船,踩斜了船帮舀出积水,然后将船划入江心。他挥舞着长柄笊篱,清理江面顺流而下的漂浮物。莫非他就是《边城》里顺顺家某个儿子的化身?看上去是个撒网的好手,手脚自如,神情也那么专注。 黛瓦翘檐的吊脚楼,雕饰繁复的门窗。幽深街巷走出一些戴斗笠的女人,她们背着竹篓提着竹篮,竹篓里是青菜,竹篮里盛满鲜花。穿城而过的沱江舒缓从容,似从无始来又往无尽去。有青衣妇人在江边浣衣,双脚浸在浅水里,木槌起落,清亮的水花飞溅。太阳升高的时候,雾气散尽炊烟又起,空气里满是人间烟火味,仿佛真的到了翠翠的家乡,让人的心不由得“柔软”起来。
凤凰的一切景象仿佛是诗,说不出的和谐,说不尽的美。
这是沈从文的话。是的,这是他的凤凰,他的城。而我,一个远道而来的寻访者,带着蓄积已久的向往,怀了无限的敬意,看不够这恍若梦境的世界。 沈从文故居是一座有上百年历史的砖木四合院,坚实而紧凑。屋内家具同样小巧精致,造型镂刻无不透出江南人的精巧构思。暗色的板壁,檀木方桌,藤编靠椅,挂着纱帐的老式雕花木床。一只摇篮置于床边,让人们不由得多看几眼:那是木架与竹筐的简易组合,椭圆形的竹筐看上去有点新,与老旧的木架并不协调。摇篮,是的,的确可以引发人的联想,但摇篮中的婴儿与一代大师之间似乎有着漫长的距离。大门一侧的陈列室,收集了各种版本的沈从文作品集,手稿墨迹,以及后来者关于他人生经历的记述。那是一个为理想而活过的人留下的足迹。那是他的全部。
那是个军人世家。沈从文的祖父早年加入曾国藩的湘军,因功升任贵州提督;他父亲参加过抗击八国联军入侵的唐沽战役,后来还有过密谋刺杀袁世凯的壮举。军人的荣誉使沈家门楣生辉,十四岁的沈从文不假思索成为一名小兵。可他后来为何又弃武从文?小他四岁的弟弟沈荃也誓以马革裹尸成就人生的辉煌,而他从戎六年后决然转身,走上了一条完全不同的路。是厌倦了乏味的军旅生活,还是听从了生命的另一种召唤? 原来他从军六年所看到的,并非他能够接受的。借助父辈的荣耀和自身才干,尚未成年的他当上了司令官的护卫。在沅水流域驻防时他身兼书记员,几乎每天目睹“刁民”被捉来审讯,然后被草草砍掉脑袋的景象。依照前清陋习,刽子手杀人后即刻奔向街头肉案,挥舞屠刀无偿割肉,以便让饥肠辘辘的士兵们饱餐一顿。因而杀人并不可怕,甚至是那些以当兵谋生者值得欢呼的节日。通过替无数“死刑犯”笔录口供,他对现实的残酷感到吃惊,也对那些无辜平民深感同情。 因而在具备了自我意识的时候,他毅然弃武从文,带着简陋的行囊走向人文荟萃的北平。“从文”之名由此而来,一个与父辈愿望相反的人生蓝图也由此展开。 一条出生于沱江边、成长于沅水流域的鱼,沿着那条水域游向洞庭,游入长江,奔向辽阔大海。从此他的生命如同江河奔涌,一刻也未曾停滞。他结识了许多名人,郁达夫、胡适、徐志摩、巴金等等,既接受他们生活上的资助,也感受他们自由思想的熏染。 沈从文所处的时代民生凋敝,国家危殆,迫使他思考拯救的良方。只是他有着自己深切的感受,他认为拯救并非毁灭,而是重建——华夏民族悠久的历史,国人血液里的文明基因,趋向善与美的人性,以及人与自然的高度和谐,都是恢复与重建的坚实根基。 小说《边城》的成功使他踌躇满志,觉得找到了参与恢复与重建的方式。他雄心勃勃勾勒着理想中的世界,试图通过对湘西传统文化的展示,将纯净鲜活的血液注入国人病弱的躯体,激发他们内在的生命活力。他笔下的民间生活是情感联接的网络,血缘,族群,乡情,传统习俗,源于祖辈的行为规范……看不见的气脉贯通于生活的细枝末叶,维护着广大乡村的和谐与宁静。同时,湘西人身上抑恶扬善、扶助弱小的天性,使那些天不怕地不怕的强悍之人也恪守着自己的准则,不至于失去做人的道义。他在题为《凤凰》的文章里写道:有些人能在川黔湘鄂边境数省号召起数千人,在本乡却谦虚纯良,犹如一乡巴老;而某个威震一方的“龙头大哥”竟也十分敬重同乡长老,见到长辈或教书先生必侧身在墙边让路,见女人必低头而过,见做小生意的老妇人必叫伯母,见人相争必心平气和地劝解,而周济孤寡贫弱从不出名露面。那种传统文化扎根于华夏厚土,枝叶藤蔓延续数千年,战争和暴力可能暂时摧毁它,使它支离破碎,但它有着非凡的自愈能力,只要不是连根拔起,很快又会复原如初,如同传说里不死的金刚。 他的理想植根于凤凰,萌发于华夏文明的沃土。这与当时接受了西方文明,便彻底否定传统文化的精英们大相径庭。
提到沈从文,我们很容易想到鲁迅。鲁迅弃医从文,他弃武从文,都怀了唤醒国人的抱负与宏愿。不同的是,呐喊的鲁迅将生命浓缩于短暂的辉煌,由于火气太盛,即将到来的时代并不适合他,那样倏忽的陨落倒不失为幸运;沈从文则委婉悠扬得多,而且他也懂得老子“牙与舌”的暗示,于是不急不躁,事事“耐烦”。他的工程浩大得多,也具体琐屑得多,因而他需要活得久一点。他透彻而克制,倔强而柔韧,谨慎地与权势保持着距离。他懂得艺术的本质与边界。他从容优雅,甚至貌似柔弱,他对土地和生命的热爱使他具有非凡的耐力,如果给予他足够的时间,或可将那非凡的建造呈现于我们。 若讲宿命,他弃武从文的选择不失为明智。他曾参与的那支军队在后来的内战中全军覆没,而他的弟弟,那个出生入死的抗日英雄沈荃将军,也在五十年代初被枪杀于沱江岸边,延续三代人的将军梦灰飞烟灭。 沈从文活了下来,但形势所迫,他放弃了小说。他被安排在幽暗的故宫里抄写卡片,撰写文物说明,或在蛛网灰尘里翻腾皇上妃子衣襟上的丝绸碎片。他勾画的美好图景渐渐随风飘散,成为梦幻泡影,付诸东流。 他的寿命比鲁迅长得多,可对他曾经的计划来说,多出来的部分已经荒芜。
幼年的沈从文是个不受约束的孩子,常常逃学去街头看人打拳、打铁、下棋、放风筝,与伙伴们一起去游泳,也曾独自漫无边际游荡于郊野。他觉得大自然新鲜的声音、新鲜的颜色、新鲜的气味比书本上的东西更有趣,更有吸引力。整个凤凰,就是一个宽厚温暖的摇篮。 我在街头遇见一个叫卖凉薯的苗族妇女,适逢口渴,便用两块钱买得一个大的。坐在石阶上剥皮时,觉得无处搁置薯皮,那妇女便走过来坐在身边,张开两手接住。我问,知道沈从文吗?她看着我笑,说出一串轻柔的地方土语,只分辨出一句“甜不甜”,似在关注对她的凉薯的评价。她又从地上捡起掉落的碎皮,放入背篓里备用的布袋中。也许她并未听说过沈从文,也不知道沈从文的祖母与她同一族属,但她目光沉静,神情和婉,俨然沈从文笔下的湘西妇女。 然而此时的凤凰已非彼时的凤凰。夜幕下的沱江两岸红灯高挂,酒吧连着酒吧。我去一座酒楼打算独自品茶发呆,无奈邻座一醉酒男子移过他的茶具酒杯,与我对坐饶舌。谈到沈从文,他冲动地叫起来:就怪那老头死得不是时候!再等上半年,那一年的诺贝尔奖就是他的了!他拿了那个大奖,凤凰就不是今天的凤凰!
离开凤凰的头一天,我乘船顺沱江而下,去听涛山拜谒。沈从文骨灰的一部分撒在沱江,一部分埋在绿荫浓重的听涛山。一块粗糙的天然巨石,似乎由大小不一的五色碎玉粘合而成,形状极不规则,兀立于半山一片空地。巨石上刻写着沈从文的手迹: 照我思索,能理解“我”, 照我思索,能认识“人”。 此语极似佛陀所言:见我者即见法。佛乃告知众生,沈从文乃告知文人。热爱自己的土地,热爱土地上平凡的农人、士兵、船夫、商贩,探寻他们与土地相连的深厚血脉,以及彼此间不可割裂的纽带。 啥都没有哦!一伙年轻人失望地叫嚷着。他们四处搜寻,因为没看到高大辉煌的陵墓而不可思议。 他没有陵墓,也没有纪念碑。他的高大与辉煌只在陈年的典籍里,在敬仰者的心里。我在那块巨石前献上鲜花编织的花环,并深深鞠上一躬。那是一个后来者默然的表达,同时审视自己脚下的路,怎么走,能走多远。 说不出的和谐说不尽的美。那是他心里的风景,一个需要恢复与重建的美好世界。他的计划虽然中止,他上千万字的作品也成为那个世界的碎片——那也是美的,如同那五色碎玉粘合的巨大石头。 他回到了凤凰,回到了自己的源头。源头的水依然清澈,映照着他童年的蓝天白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