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古城,总要在想象里透一股悠远寂然的沉沉暮气,以供人比对着今时繁华从而遥想千年风霜雨雪刀剑纵横。掩映在密林与白云深处的迭部然闹村具备这样的遥想条件,因为这里是北周叠州古城遗址,纵观浩瀚苍茫的华夏大地,并不算历史在此书写浓墨重彩的重大一笔,但却还是把灿若星辰的火光飞溅到这一角落。 三国时期的蜀将姜维,曾在这里垦荒拓地,休养生息,在这里和他相关的记忆,不止是残垣断壁无所遮掩地袒露于黄天之下,这“城郭岿然,人烟断绝”的背后,是令人神往、绚丽神秘的千年岁月,几经风沙弥漫,城池虽“国久空旷,城皆荒芜”,一段时期许多的建筑遗迹,却成为然闹居民身边的寻常风景:古烽火台、粮仓、饮马槽,还有陶片、石器、古铜钱、石斧、丝绸碎片等文物,是只需在地表和地下稍稍寻找挖掘,就能让其重见天日的探宝游戏。这些零星的片段就像散落的珍珠,每一片都是串起历史这条华美项链的颗粒精华,细细碎碎铺就的画卷,展现曾经辉煌神秘的过往,历史的脚步越走越远,风华里的艳丽足音却愈发清晰。 然闹在藏语中的意思是“被城墙包围的地方”。世代生活在高原峡谷和密林深处的迭部藏民族,地处深山僻壤,圈地围墙也只为象征性地在茫茫荒野的广袤大地上构筑一种心理上的安全感,而这种自古流传下来的筑墙方式,和那些代代相传的故事一样,在隐晦不明的细节里展现着难以复全的历史真貌——然闹村庄后山的古城遗址地段,多处断壁残垣犹存;城内山梁之上,黄土夯筑的古烽燧兀自矗立;坚石打成的厚重凹槽井盆经受风浸雨湿,永远地遗留在城内故地,看着几千年花开花落,云卷云舒。这片土地上演绎过的故事,虽不见得笔笔精彩,却是历史这条长河绵延发展、滚滚向前的支系力量。据史书记载,古之叠州,位置险要,历数兵家纷争之地,然地处深山僻壤,“中原政权时占时弃,或鞭长莫及,占而不守,或招抚羁系,选臣服首领委以重任,以安边患……”这片土地上先后聚居过氐、羌、吐谷浑、党项、吐蕃等民族,于浩瀚天地之间,逐水而居,流于游牧,迁徙前行的生活,定然享受不安定里的浪漫和自由中的风霜。而后,脚步慢慢缓下来,农耕定居取代游牧迁徙,围墙而居的观念始有蒙生,属旗、部族的管理逐步明显,和每一个群体一样,在代代相生的长久共同生活中,共有的价值典范、地域疆划和规矩习俗被广为遵守。一座城最为核心的部分,缓慢但牢固地形成,悠久灿烂的民族文化,就在其中积沙成塔,把寻常蕴藏成经典,在岁月的长风中古朴独特,流传久远。 与其说寻访古城,毋宁说寻访这醇厚地域绵延而来的族人在无数个他日今时里所拥有的内心宁静。这片朴实无华的大地掩藏着天地的大美,讳莫如深且鲜为人知。时至今日,美丽也还是一种命运,在袅袅的人间烟火中,几经更名、几番变迁的然闹古城,兀自繁华和沉落,在久久的风霜中,寂寞已久。质朴的族人坚守自己的坚守,终年累月,生生不息。信仰、习俗,图腾和崇拜、过去和未来……一个地方之所以最终形成特色文化,除了自然地域条件,更重要是在长久的历史中逐渐沿袭形成、牢固联结的经脉主线,是其他任何人为堆砌难以比拟、不可取代的人文特色。 入得村来,恰逢村庄群众合力聚集修建白塔,健壮憨实的男子和低眉不语的妇女,把石块和红泥细细致致规整起来,夯土垒石,一丝不苟。另外一家的大院子里,手艺好、有德望的老人用特制的粘土打制白塔内供奉的佛龛贡具,圆形木棒百遍地捶打着几经翻转的粘泥,每一道程序都认真过完,做成型之后在洁净处晾干,而后上漆点墨,念经祈福,最后尊入白塔。这神圣的劳作透露出一种天然的质朴无华,也正是因为这质朴无华,无论制作者还是参观者,繁芜浮躁的心便都有了一丝丝的净化与平复。 我们已经有感触了:然闹,是被城墙和信念守护的村寨。环顾四周,觉得这个村子确实名副其实,一道高高的大墙迆逦蜿蜒一圈,把这小村人家的所有房屋和谷场轻揽在怀,秀美古朴的村庄就像被娇惯了的女子,任周边桃花灼灼,流水潺潺,绿意悠悠里尽显随心与恣意。村里老人说,历史上这里曾经马贼猖獗,他们经常在青稞成熟的时候,席卷而来,肆虐乡里,把村民一年劳作的收获都抢了去。为了抵御这些来去如风的马贼,大家合力建起了一道高墙,把所有住户和晒谷场都置于它的保护之下。历史斗转星移,马贼强盗之事成为过往,但高墙被一代代的村民修补着维护着,成为自然的存在。在这种封闭的环境中,本就沾亲带故的村人,关系越发密切,上下左右,牵一发而动全身,也因此,然闹村比其他村庄更加热衷于保持自己的传统。 沿村庄顺坡而上,古城遗址仰望可见。越往上走,一些零星的印记越多,一点一点拼凑这个当年恢弘雄壮的王国城池,但是历经岁月风霜雨雪的打磨,这印记也正在消退和散落,古城墙即将倒塌,断壁残垣之间荒草丛生,依山而立的古烽燧摇摇欲坠,踏青的顽童在山甸断墙之间嬉戏打闹,把安稳的沉静搅成闪亮的生动。我们一行四人绕着这古城漫步,和村民垒砌的玛尼堆相遇,和花间翩然的蝴蝶相遇,也和千百年前曾经的那一缕风相遇…… 对一个看重过往、尊重自我的民族而言,那些流传久远的故事,刚开始就是自己族人的来历,在漫漫历史长河中时而遗失时而复原,代代相传无人不知。一直到今天,老人们讲给孩子听的,是自己这个伟大质朴的民族来时的路,是这个村庄隔着几千年也自然达成的共识,是和每张脸每颗心血脉相关的印记,神秘、遥远、浪漫,也风沙弥散。 上到最高处,石雕井槽边一位六十多岁的老人在散步,有着黝黑健康的脸膛和朴实淡然的表情。老人说,他每天都会沿着村子背后顺坡上山,到这里走一走,关于这里的过去,村庄族人知其为故事也信其为事实:很久很久以前,这里住着一位伟大的王,他英明神武,才能非凡。睿智的王在群山环绕、密林守护的这一片开阔之地筑城安民。在王的指挥下,山甸草坡之上土墙夯起,烽燧建成;山上凸起处,秀峰环拱,三面环山,两面绕水,映以青松翆郁;王把他的子民安置在城下更为广阔的平坦之地,军队四面守卫。秀水之外的亭台楼阁里,则住着王最爱的宠妃,一位巧手织云锦心颂词的智慧女子,每当她御风而来拜会王的时候,族人会把红毯和花瓣铺在路上,夹道迎送。那位传说中俊朗英武的王会是谁呢?从南北朝至隋唐,这里先后设合川县、西疆郡、叠州、都护府、长利府等建制,如果故事都有原型,那位英武神明备受族人推崇的王,会不会有这些历史人物的印记呢——合川知府?西疆郡主?叠州护卫?护府都督?还是曾在此地休养生息备战蜀中的英雄姜维?这些都无从可考,只知道那个传说中的王和他的子民在这片气候温润物产丰饶的然闹古城里一直生活,世代繁衍,岁月静好…… 正午时分,日光愈发明媚,山坡上缓缓走上来另外一位老人。他先在古城一侧的煨桑台点燃柏枝,洒上桑子,青烟升腾之后,绕着古城的断壁残垣顺时针转玛尼,一边祈福念经一边从怀里掏出龙达,用力抛洒向空中,那些白色紫色绿色黄色的纸片,和袅袅青烟一起在古城废墟的上空翻飞,丝丝片片,恍若隔世。转完三圈之后,老人摘下帽子,在石块堆砌的玛尼堆前虔诚地磕头,然后舒心地在草地上坐下。老人不是然闹村庄里的人,他来自附近的另一个乡,但是关于然闹古城的种种,这一代的人都知道,每逢初一十五,都有一些人来这里煨桑转经。入神在故事中的我们这才想起,原来这天是农历的四月十五,是不用算也不用掐的好日子,我们在无心中邂逅了一个村庄的图腾和胎记,是不用刻意也无需忐忑的水到渠成。在老人夹杂着藏语的描述中,这片古城向来奇秘:在某一天,王的国烟消云散,只零星地留下一些没来得及全部消散的断壁残垣,再过了很久很久之后,一位活佛率领僧人和百姓,在这片临山面水充满奇幻的古城废墟之上修建了寺院,帮助村民建起家园。 然闹古村的人从来就牢记一个训诫:奇山丛林里的山神有明谕,域内古木厚土,不可砍伐攫取,凡戮坏破败者,必遭受大灾大难。活佛为然闹村民筑寺建房之需,毅然下令取土采薪,于是然闹周边神山之上,坎坎伐檀,刀斧不绝。事毕,大慈大悲的活佛告知神灵,所有一切由此而来的惩戒和苦难,都将由他一人承担,虽九死而不悔。只至屋宇拔地而起,村庄人畜兴旺,寺院幢幡飘摇,活佛却在一场大火中化为灰烬,即使轮回,也身呈蛙形,数世受苦,不得安宁。“蛙形活佛在第二世被请回来以后,潜心村庄和寺院的大小事务,诵佛念经,超度亡灵,逐渐长得和正常人一样,但依然手足短小,行动不便,直到上个世纪五十年代,寺院失火,僧人或被遣散或合并于其他寺庙之前,他都在这里生活……” 在历史的烟尘里,所有故事的全貌都不可能被完全复原和重现,然闹村的族人们世世代代口口相传的,是事实的梗概和愿望的添加,然而在这即将倒塌的城墙之下,在代代繁衍生息的族人之中,共有的东西慢慢积淀,价值的形成牢固相生,在颠覆和重建过程中变成不可更改的正向力量,成为律法和规则之外更加有力的条约,被村民们牢牢遵从,不敢亵渎和轻慢。飘扬的经幡和随时诵念的经文,是他们对自然之神和大地万物的敬畏;日日煨桑的习俗,源于他们和山水对话、与自我扪心的和谐;为节庆组织的摆阵、舞蹈活动,更是村人在长期聚居中相依相扶互为体恤的文化体现。然闹古城内的累累土墙终将风化,而其中的价值典范却在代代相传的过程中历久弥厚,成为永不倒塌的精神家园和理想守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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