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包红霞
不曾记得是几岁,一位靠一根长竹杆摸路的瞎眼老人冬春夏秋都会到村里来,青灰色的连襟服,布盘的纽扣常系错,肩上打着补丁,青灰色的裤子,膝盖和屁股上也是补丁,那些补丁针脚大还是白线,什么人替老人缝就不知道,很粗糙。记忆中他的头发几乎全白了,眉毛足有一寸长也是白的多,全朝中心打着卷,双眼好像全无光泽,眼睑没有缝隙地陷入眼眶,努力睁也就是针样一条红红的血缝,却不知为什么,一双没有缝隙的眼睛里总淌眼泪,总有泪流出。 可能是老低头走路,老人背有点驼了,他步履蹒跚,用竹竿探路小心行走,背着他的笛子、琴弦和唢呐、快板,走乡串村,给山野乡村的人说唱他的节目,方圆几里地的人都喊他“白胡子老汉”。也许是年龄小,对他弹唱的曲子我根本不知道他在弹唱诉说着什么,只是觉得他十分辛苦,快板除说书外都是现编现说,全是敬老爱幼劝儿媳妇孝敬公婆之类的小故事,这些我能听懂。爷爷很喜欢听老人说唱,说老人唱了王祥卧冰,老人的二十四孝说得很中听。记忆中瞎眼爷爷吹笛子时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总是低着头,吹笛子时他的眼睛会动,很小的缝里满是血红,我怕看到他的血眼…… 爷爷活着时是村里的饲养员,他会将骡马粪晒干烧炕。瞎眼爷爷不管是在附近的村子还是我们村弹唱,晚上总和爷爷睡饲养院的茅草屋。白胡子爷爷有时候会在公社商店里买些散酒,爷爷从燕麦和豆子混合的骡马饲料里仔细的挑出些豆子,在火盆上用熬茶的罐罐煮了,两人有一颗没一颗地吃着豆子说着话,慢慢喝着煎热的白酒,我给他们卷旱烟。煮豆子时,我会将槽里和骡马粪便中捡的豆子与爷爷的放一起,结果豆子大部分就被我吃了。那时生活都困难,白胡子爷爷弹唱,山里人给他最多的是洋芋其次是包谷面豆面,很少有白面,那些东西他都放在茅草屋,隔段时间,爷爷帮他粜了,他就拿钱回趟家。 生活中,有些东西我们即使全过程的目睹,但当你要用文字将看到的感受表述的时候,总会有种心有余力不足地无奈和沉重。文字不是万能的,来自喉咙深处的民族音乐,那些声音那些动作,你只有亲临现场才会真切感受…… 爷爷过世,白胡子爷爷吹了一曲唢呐,全村人都掉了眼泪。后来他在爷爷的坟头也吹那样的曲子,一听见他吹,人们就知道他又去哭爷爷了。那时我不知道曲名,但耳音一直没忘,一同记住的还有给逝去的爷爷吹唢呐时白胡子爷爷的眼泪。 爷爷过世后,夏天很热的天气里,白胡子爷爷让我很牵心,只要他来我们的村子,我都会给他端去一碗泉水让他润润干裂的口唇,他也感觉到了我对他的依恋和喜爱。每次到他跟前,我说:爷爷,给您水。他就会转过身摸摸我的头,然后接过我递上去的碗,喝一气,再摸摸我的头,然后就一气喝完那碗泉水。 农忙时,他来我们村都是在中午大人干活回家的间隙。妈妈中午做了饭,我会端着饭碗出门到他说唱的树下,把饭倒进他的缸子,等他吃完,像给爷爷卷烟一样给他卷支旱烟帮他点着,回到家时,妈妈早已洗了锅。 没有了爷爷的冬天,白胡子爷爷有时来到村里说唱,完了就去打麦场的干房。大冬天,打麦场的干房没门窗,土炕上只能铺点麦草,太冷,想到晚上他一个人过夜莫名的就想哭,我只是想让他和我及我家黑狗在一起。但是我不敢把他往家里叫,其实家里也没地方让他歇脚。那时我家只有两间土夯墙麦秆铺顶的小屋子,一间做饭,一间放东西睡觉,炕很小,父母和妹妹睡都很挤,我和我家黑狗一直在灶房里的一块木板上睡,那木板是村里拆仓库时父亲捡的。母亲给我做床时用麦草垫了底,一张羊皮,一件父亲的破棉袄便是我的被褥,睡觉穿起父亲的棉袄,大黑狗和我亲,总是紧紧依偎我身边,有它的体温我也不冷。 冬日里,大人们喜欢在打麦场汇聚,有打扑克的有拉家常的,女人做鞋纳鞋底,孩子们踢键子玩沙包,打麦场上很热闹,印象最深的还是白胡子爷爷的道听和唢呐曲。老人来,男女老少都会聚在他的周围听他唱二十四孝,说三国、水浒和岳飞传,大人们少了便给孩子们讲孙悟空和哪咤…… 包产到户后,白胡子爷爷再没有到过我们的村子,只记得爷爷说他是岷县人,不曾知道他的家在哪里。有条件品味音乐时是有了工作后,因为喜欢品味唢呐奏出的那种淋漓尽致的苍凉和欢喜,也就很喜欢买唢呐曲的磁带。一直留心寻找白胡子爷爷在爷爷葬礼上吹过的曲子,第一次在唢呐曲的磁带中听到《江河水》时,心跳立刻加快,那一刻我仿佛看到爷爷和白胡子爷爷一并都向我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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