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新宁
北山里有座庙,说是庙又不太像,倒有点像民房,可又不是民房,因为还有一些庙的特征,比如圆窗、红门,房檐上翘等,尤其是里面还供着佛和菩萨。庙里只住着一个和尚,六十来岁,有点残疾,沉默寡言,和谁也不爱说话,也不化缘。有时在山里采点草药、砍点柴,换些盐、火柴之类的。还开了十几亩地,种些土豆、玉米什么的,房前屋后又种了一些蔬菜,据说一半都喂养了大雪封山时无处觅食的鸟兽。方圆几百里就他这一座庙一个和尚,离他住处不远有几座坟,常有香烛纸马在上面,奇怪的是,还有一座没有封墓的空坟。
他不是本地人,村里上点年纪的人说他是二十多年前来这儿的,自己盖的房。后来,大约是1960年吧,全国闹饥荒,一个逃荒要饭的老人到了北山村,说话口音和和尚差不多,而且在镇里见过和尚一面,还惊讶地打了招呼,和尚似乎不认识他,但一瞬间同样的惊讶已告诉逃荒老人,他没有认错。
逃荒者当晚住在了北山村里,东家的一碗菜粥,西家的一块烤红薯,让他坐在坑上讲起了和尚的故事。
“和尚姓宋,和老人是一个村的,叫宋大才,是个农民,平时爱打猎,就住在隔几个县一个叫宋家屯的村里,有一个闺女一个儿子。1937年芦沟桥事变后,日本鬼子驻进了县城。一天,宋大才看已经收拾完了秋,眼瞅着就要过冬,想给五岁的孩子弄个皮帽子,就进山打猎去了。这天,几个鬼子也闯进宋家屯,烧杀抢掠,强奸妇女,无恶不作。有五、六个鬼子闯进他家要强奸他老婆,他老婆誓死不从,投了院子里的井,他儿子一看,哭着进屋拿个板凳,放在井旁爬了上去,喊了两声“娘”,也一头扎了进去。鬼子在旁哈哈大笑,一个鬼子从腰里摸出个手榴弹,拧开盖就扔了进去,井里“咚”地响了一声。他躲在柴草垛里的闺女一边哭一边抖个不停,鬼子发现了,将她从柴草垛里拉出来就在院子里轮奸了,然后一刀刺死了,孩子才九岁呀。
“宋大才从山里回来一见闺女这样,登时就傻了,操起猎枪屋前屋后地找,边找边喊谁干的。他找了半个村子发现,男人被杀了十几个,女人多数都被强奸了,连老太太都没躲过去呀,日本鬼子不是人呀。”老人说到这儿,沉默了一会儿,抹了一下脸上的泪。又说,“我姐姐领着我外甥回娘家窜门,也被强奸了,四个鬼子,我娘死死地搂着我外甥不让喊才躲过去。鬼子走后,我姐就疯了。我赶牛回来没几天就投了晋军,是卫立煌的部队,真抗日呀,就是不该打内战呀。
“宋大才哪也没投,单干上了。那天他在村里转一圈找了个大嫂,准备回家给孩子洗洗安葬。可打水时水桶下不去,用东西一捞,是他儿子的尸体,炸得血赤糊拉的,再一捞,是他老婆。宋大才呆坐了半晌,红着眼晴把他们母子三个安葬了,在坟前发了誓,要杀一百个鬼子给他们娘三报仇,给全村人雪恨。回来就坐在院子里擦枪,擦了一下午,又磨了大半夜的刀。天一亮把牛杀了,用牛皮做了一身铠甲,前后心安上了铁板。扛着枪,挂着药葫芦到县城去买铁砂,一到城门口就被两个日本兵截住了,说的日本话他不懂,只瞪着眼看人家。一个鬼子上来就是两耳光,另一个抢过他的火药枪就给踹了,鬼子不愿意让中国人有枪,猎枪也犯忌。然后搜身,刀也摸去了,拉着他的衣领直骂他良心大大的坏了。宋大才在我们村是有名的火暴脾气,他一把将这个日本兵的腕子翻过来,拉在怀里,然后让另外两个鬼子放下枪,那两个鬼子刚要上前,被他袖子里的飞刀一刀一个穿了脖子。随后他就拖着这个鬼子走,伪军光喊不敢开枪,他跑出二百多米,将鬼子杀了,抢走了三八大盖、手榴弹和子弹盒,撒腿就向南跑。伪军这才开枪,一是离的远了些儿,二是伪军枪太差,都是汉阳造,还是破枪,训练也差,也有的伪军可能不真心打,就让他跑了。
“鬼子那天炸了营,县城的部队多数都出动了,守南城门的伪军关起来挨了皮鞭,当汉奸里外不是人呀。鬼子一个多星期也没搜到人,反被一支小部队打了伏击。这支小部队就是阎老西的,当时归李服膺指挥,李服膺失守大同后,这支部队被打散了,一边打伏击一边找大部队,他就是随这支部队参的军。宋大才后来的那些事,还是日本投降后,他回乡探亲听乡亲们说的。
“宋大才从县城南门跑掉后,左胳膊挨了一枪,好在他有红伤药,据说叫什么七叶一枝花,涂上很快就好。这药不光治跌打损伤,还治虫蛇咬伤和热毒,我们村儿有人得这方面的病都找他要药,灵得很。这宋大才从那往后总是一个人偷偷摸摸打鬼子,啥招都用,有时要是方便的话,就把鬼子的脑袋割下来去坟前祭奠他的老婆孩子。
“那他没被抓住过吗?”有人问。逃荒者看看问话的人说:“我正要说这事儿。”“听说有一回,他化装成砍柴的,在镇上买药时被汉奸盯上了,报告了便衣队,便衣队派人去抓他。他手里没有枪,只有一把砍柴刀,还上着锈,一看就知道是不常用的,可他没想到这一点。便衣队的人把他捆上了,开始他还挣扎,问凭什么?便衣队不答话,拉着他走。走了几步,也亏他想得出,哭上了,接着又痾在裤子里,熏得押他的人捂着鼻子往前走。他越哭声越大,还说老婆正病在炕上,等他买药回去治病,便衣队的人也开始怀疑他是不是那个大名鼎鼎的宋大才。但不管咋说也得押回去让长官发落呀。紧接着,宋大才的屎尿就从裤腿里流出来了,要多恶心有多恶心,便衣队的人皱着眉毛商量了一会儿,把他押到一个僻静地方,给他松开绑,用枪对着他,让他收拾一下,他还老大不情愿,又没啥东西擦,就用手来回抹,抹一把瞅瞅,抹一把瞅瞅,嘴里还哭哭叽叽地,一副孬种样。那两个看他的队员气得直骂,恶心得不行,就张开枪机转过脸,想谅他也跑不了。突然,“嗖”的一下,两人手里的驳壳枪同时被夺下了,宋大才嘴里的哭叽声还没停呢,两人就被放倒了。前面的几个人忙回头,还没找到人影,宋大才已跑出几十米远,回头放了七、八枪,可惜只打死一个人,先头那两个也是一死一伤。好像他自己也中了两枪,养了好长一段时间,宋大才一开始用不惯短枪,后来百发百中,他专门练暗杀了。
“县城里的鬼子极为震怒,认为宋大才不死对当地的日本人威胁太大。就发出通缉令,还有悬赏,活捉是一千大洋,打死是五百,听说鬼子不愿意要死的,只想要活的,还派出便衣队在他老婆坟前设了埋伏。
“这宋大才也许真受伤了,好长一段时间没出来。可宋家屯的老百姓遭了殃,鬼子半夜把村民折腾起来集合在场院里,说出他下落的有赏,知情不报的满门抄斩。可谁知道他在哪呀,知道也不能说呀。鬼子挨个问,都说不知道。最后把他一家远房亲戚杀了,就当着全村人的面。临走还抢走六个妇女,听说后来送回四个,个个都被折磨得没了人形,有两个刚到家就一个投井一个上吊。村里有人骂宋大才不是东西,其实是日本人不是东西。
“后来宋大才到底被抓住了,有人说是让鬼子抓住了,有人说是让伪军抓住的,我相信他是被伪军抓的,因为他是出来弄子弹被捉的。他刚把一个伪军军官放倒就被捉了,他使的是驳壳枪,这种枪是德国造的,也叫盒子炮、匣枪,能装20发子弹,还可打连发。那时候一般只有中国人使,日本人不使,日本人使王八盒子。所以,他找子弹只能对汉奸下手。
他被关在便衣队里,也是他命不该绝,凑巧这天驻守县城的鬼子出去打仗了,要不日本人肯定马上就要提审他。看守他的人有六个,他被五花大绑扔在地上,他装死,一是想要点吃的,养点体力,二是在想主意。便衣队的知道他在耍花招,上前踢他几脚,他忍着没反应,又拿手在鼻子处试,他是猎人,能憋气的。便衣队的慌了,他们要送活的,以为真打死了,就马上松绑往医院送。医院抢救了半天,最后说没事了,但还要住院观察,便衣队的人不耐烦,说死不了就行,还要绑上抬回去。那个医生是个中国人,也是个好人,想救他,就说,他现在身体太虚弱,搞不好随时都可能会死。便衣队就留下两个便衣两个伪军看他,其余的回去睡觉了。等他们一走,宋大才就睁开了眼睛。这四个人马上紧张了,把手里的枪握紧了,宋大才知道自己体力不行,跑不了,也抢不下来枪,就和这几个人套近乎,说自己值了,够本了,该和老婆孩子团聚去了,想他们呀。接着又套这几个人的底细,还说自己如果不是为了杀鬼子给中国人报仇,绝不会向伪军下手,因为都是乡里乡亲的,伪军也是被迫的。那几个人嘴上呵叱他,心里也有些打鼓。这四个人,一个便衣队员的老婆被日本人奸污过,一个伪军的姐姐正在日本人的妓院里当慰安妇,他的母亲眼睛都快哭瞎了。所以,鬼子是不拿中国人当人的,管你是汉奸还是谁,你越巴结他越瞧不起你。这几个人就有点动摇了,一个问他喝水不?他忙说喝,他喝了一些水,又要吃东西,便衣队的真就给他买来了。他吃完了,又假装晕过去了。他是支着耳朵在听他们说什么,这几个人什么也没说。他想,不能多等,晚上人多就不好办了,就假装要上厕所。便衣队的没有怀疑,因为他吃了不少东西。两个伪军一边一个夹着他,便衣队跟在后面,他好像走不动似的坠着那两个伪军,这两个人有点来气,就骂他,他就一步三挪,挪到了厕所。方便完,他还不动,想着主意。一个便衣队员进来问他完了没有,他闭着眼不答,这个人上前拉他,他暗中瞅准了,一把将他胳膊拧脱了臼,枪自然就下来了,这个便衣刚喊一声就被他打死了。另一个便衣听见声音忙冲进来,也被他一梭子放倒了,两个伪军瞄着厕所放了几枪,不敢再往前跑,他也不敢乱动。伪军以为他被打死了,一个端枪警戒,一个悄悄地靠近厕所向里张望,他躲在门后不动,这个伪军刚进来,就被他一把拉过来枪顶在脑袋上,他让对方把枪放下,对方放下枪,他让对方叫另一个伪军进来,另一个伪军进来后刚要跑,被他一枪毙了,他又一枪崩了里面这个伪军,从他们身上又搜出几颗手榴弹揣在怀里。伪军和便衣队都被惊动了,留守的鬼子也开着摩托出来了。
“他跑一会儿跑不动了,钻进一户人家,为了防止这家人泄密,他竟把这家的孩子劫在怀里不放,孩子哭,他就把孩子嘴堵上了。鬼子的狼狗引着伪军和鬼子进了院,他见势不妙,把两颗手榴弹拴在一起躲在里屋的门后,鬼子和伪军刚进屋,他就把手榴弹扔出去了,抱着孩子趴在地上。手榴弹把半个屋都炸塌了,鬼子、狼狗、伪军连同这家的两口大人一齐被埋在底下,后面的鬼子、伪军、便衣队就朝里面放枪,他趴在地上把两把驳壳枪抽出来一阵横扫,又扔出一颗手榴弹,趁着爆炸的机会抓起孩子往后院跑。出来一看,孩子已经死了。他发了一会儿愣,把孩子放在地上,回身打几枪就跑了。剩下的鬼子和伪军开始趴房子救人,扒出来的都是尸首,没有活的。这功夫也救了他,否则他是没机会跑的,因为他身体没恢复,跑不快。
“据说因为这事,便衣队长和留守的鬼子小队长、伪军排长的脸都被打仗回来的叫什么松下野雄的中队长搧得肿了好几天,不能出来见人,也看不见人。就这样,他在当地闹了七、八年,愣没被抓住过。他的通缉令一直有,悬赏从原来的活捉一千,打死五百变成了活捉三千,打死两千了。
“大约有半年多他没活动,鬼子和汉奸以为他死了。可没多久就又接连有十几个鬼子和五、六个汉奸被杀,身体里留的都是驳壳枪的弹头,有两个中的飞刀,这显然是宋大才干的。这小子原来专杀鬼子,后来汉奸得手也杀,最不该的是害了那一家人家,包括一个孩子。唉。
“四五年,鬼子投降了,大伙以为宋大才该露面了,也该收手了。可他没有,虽然不再像以前那样来无影去无踪,可除了在县城那家门前烧了一些纸箔和小孩子玩具外,再没怎么露面。最让人搞不明白的是,一次他在县城大街上遇到两个鬼子兵,他迎面拦住了,两个鬼子给他鞠躬,他本来已走过去了。但又回来把这两个鬼子领到家,打晕后割下下面那东西,把人塞进了井里。还有一次,他提了一筐手榴弹用布盖着向一个日本兵的驻地走去,刚到门前被把守的国军拦住了,他说手榴弹是拣的,想给国军送去,不知道里面住的是日本人。国军不认识他,就把手榴弹收下把他放了。因为这事,日本人向当地驻军提出了抗议,说他们已经投降,应该有生命保障,可接二连三地有人失踪被杀,他们要当地的最高长官做出解释,并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当地的警察局长受命必须破案,并把目标锁在他身上。打那儿后,他再没露面。逃荒者停了一下说,直到今天,他在这里见到宋大才。
灯花跳了跳,显示着瓶里的油已不足,屋里静得出奇。良久,有人问:“他杀的鬼子有一百个吗?”逃荒者说:“我也不清楚,加上伪军、汉奸怕差不多吧。也不一定,关键是他没处弄那么多子弹,打完人他要赶紧跑,要不一个人太危险。”
“那他为什么不投八路呢?”“唉,我也不知道,也许像我一样,没碰上吧。”“那他参加国军也好哇。”话音刚落,马上有人把慌乱制止的眼色递过去,逃荒者装作没听见。
第二天下午,有两个干部模样的人来到北山的庙里。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但没有人。有个放羊的发现,那座空坟不知什么时候被从里面封上了,旁边还放着一个用来运什么东西的独轮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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