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甘南日报>> 2014年03月07日 >>03版:三版


石头上的舟曲



甘南日报新闻 时间: 2014年03月07日 来源: 甘南日报
作者:


  □李城

  在西藏、青海的一些地方,会看到一层层摞起来的石头,一座座小型宝塔似的静立在神山下或神湖边。那是一个古老的风俗,起源也许比佛教的传入还早。过去的人们相信,那样做可以与上天取得沟通,传达他们的感恩,并祈盼上天一如既往护佑人畜平安。
  可是在舟曲,若遇见大石头上摞着小石头,完全是另一回事。见过农民买卖猪崽的情景吗?谁家母猪下了一窝崽,乡邻先后去买,那些毛色油亮、活蹦乱跳的猪崽最先被选中。可是猪崽尚在吃奶,不能立刻带回去,又担心让别人捉走,怎么办呢?他们会在猪崽脖子里拴上一条红绳儿:占了。大石头上摞小石头,一样是约定俗成的标记,那是在告诉你,那块石头,或者还包括那块石头所在的位置,已经有人占了,任何人不得染指。
  那么,他们占一块石头干吗?
  他们要造地。舟曲的山是石头山,坡是石头坡,许多村子找不到炕大的一块儿土地。因而,选中大而平的一块石头,母鸡刨土似的找来些熟土铺在上面,那就是一块地了!
  在甘南,舟曲算得上气候最好的县,城里的姑娘媳妇可以穿裙子,街头也时常有新鲜果蔬可买。可是山大沟深,那些生长着麦子和水稻的河川地,不过是一座山与另一座山间的狭窄缝隙而已。舟曲的山实在是高,仰头去看,不但不相信山坳里隐藏着一个个鸡犬相闻的寨子,也不相信贴着崖壁还有一条条山道通往山上的乡村。省里来的干部乘车下乡,司机将车开到山上已是湿了衣衫也湿了裤裆,下山时打死也不敢再握方向盘,只能向胆大的当地司机求救。
  在这个县的弓子石乡有个大名叫辽东的村子,坐落于悬崖之上。人们进出家门总不忘随手关紧大门并销上门扣,因为院子里的鸡呀猪呀,不小心跑出去就掉入门前的万丈深渊,尸骨无存。更严禁孩子们追逐打闹,若是哪家孩子一时兴起撒腿疯跑,免不了挨父母一顿狠揍:瓜娃呀,娘老子养你这么大,容易吗?
  站在县城前面的江盘山往下看,会发现这座山经历过不止一次惊心动魄的垮塌。那种整面山坡轰然崩塌的情景,是无法用文字加以描述的。我只能打这样一个比方:造物主为了尝试一座山究竟可以造得多高,像攒起一堆面粉似的高高攒起了这些山峰;可就在他一意孤行继续增加其高度的时候,山坡不得不整体跨塌——而今滚落在山谷中一座座房屋般的巨石,不过是那粉末中的微粒。在这个县的大川、南峪、峰迭等乡,到处都可以看到如此的崩塌奇观,使舟曲成为山体滑坡最严重、最集中的地区之一,并因此而闻名于世。
  站在舟曲的任何一处山坡,你的目光会像无法射出去的箭——对面的山那么咄咄逼人,紧贴在你的眼前。千百年的雨水冲出一道道青白色的石槽,仿佛那些山就是一条条被开膛剖肚的鱼。在一些沟壑的边角旮旯里,间或有石头垒砌的一两块土地,长着些碧绿的庄稼,如同破衣缀着绿色的补丁;一些简陋的石头小屋与灰白的山岩融为一体,不着意搜寻是看不出来的。整个山体浑然一片,使那一星半点的绿色看上去并不真实,甚至让人怀疑那是在人们过于热切的希望中,凭空生出的一些幻觉。
  舟曲在甘南是个人口大县,因而一些有限的绿色也在不断消失。有次我在峰叠乡一个叫磨沟的村子独自上山,那时我是一名记者,去查看山上的人工造林。在那几乎无法行走的山道旁,我遇见了一位拣拾烧柴的女人。她五十左右吧,却已经腰身佝偻,目光呆滞,而且似乎失去了听力,因为我走近她时,她并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她用那如同枯枝的双手整理着拇指粗的灌木枝,时值初春,那些刚刚砍下来的枝条上绽开着嫩绿的叶子。她把那些柴火收集到背篼边,然后一根根很整齐、很仔细地放进她的背篼,仿佛摆弄着一根根珍贵的金条。
  我在她面前看了好久,她猛然发现了我。她惊慌地张大了嘴,似乎正在做一件犯法的事被当场捉住,将会受到严厉的惩罚。她低下头嗫嚅道:屋里没柴了;我得做饭,屋里人得吃啊……
  她还不停地嘟囔着什么,可是语音嘶哑,加上浓重的方言,几乎无法辨听。我帮她装好柴火,扶她背起那几乎与她的体重相当的背篼,目送她一步步走下山去。
  有个故事,常常被外县的人作为笑料。说是县上的下乡干部在一户人家吃派饭,饭还未熟,可是家里的柴火烧完了。主妇急得团团转,最后当家的狠心将一只祖传的棒槌劈了,才勉强烧熟了那顿饭。
  在当地政府推广太阳能和以煤代薪之前,全县每年有十来个人因砍柴而坠崖身亡。他们岩羊般爬上悬崖,挖掘石缝里几乎成为化石的干树根。摔下山崖的时候,据说怀里还抱着那些珍贵的树根,一直不肯撒手。
  舟曲的白龙江边,有个叫曳流坡的村子。那个村子的土地分布在一座不停滑动着的山体上。那面山坡每隔二十年就发生一次剧烈滑坡,其实山上的石头土块翻腾着,涌动着,仿佛一锅煮开了的土石粥,庄稼塄坎地块顷刻间荡然无存。土石壅塞了山下的白龙江,江水倒流数日,需要公家派出直升机前来爆破。滑坡平息下来的时候,眼前只剩下一片白花花的乱石堆,仿佛摊开了的豆腐脑。舟曲县城的豆腐脑小有名气,外来人总要找着去尝尝那风味小吃,曳流坡人绝对不吃那玩意儿,也忌讳说出“豆腐脑”三个字。
  正如那位捡拾烧柴的女人所说,屋里人还得吃啊。滑坡一停,曳流坡人又动手搬开石头,用锄头挖,用手刨,捡柴烧灰,背来农家肥,花三四年时间将生土养成肥土。他们在滑坡上抓紧种十来年的庄稼,然后又开始提心吊胆,准备迎接再一次翻江倒海的折腾。
  舟曲的乡村,到处是山的世界。高山上有稍大一点的地块需要牛耕,可上山的路只有人能够勉强攀登,四个蹄子的牲畜如何爬得上去。他们就用背篼将小牛犊背上山去放养,等长大了再驯化耕地。牛老了,死了,大卸八块,然后将肉背下山来。山下则找不到屁股大的一块平地,只能在大石头上铺一层土,造出一块块祭坛般的地。在那上面四季耕耘,只能用小巧的“二刃子”和韭锄儿,仿佛在花盆里养花。即便那样可怜的地块,也有人会看着眼红,半夜里偷偷背走上面那点儿土,石头仍在,地就没了。哪儿去了呢?也许它就出现在不远处的另一块石头上。
  而更多的时候,舟曲人的地是被老天爷偷走了,一场雨,一股山洪,那地也就没了踪影。人们说造物主是苛刻的,给此就不予彼。但是在舟曲,不如说造物主是残忍的,剥夺了人们的一切——用干旱,用暴雨,用滑坡,用泥石流,总之,老天爷使出所有的手段,毁坏田里的秧苗和人们赖以藏身的茅屋。2010年8月,一场突如其来的山洪泥石流使舟曲县城遭到灭顶之灾,楼塌屋毁,死者枕藉,令世界震惊,也令国人为之伤痛。
  泥土流走了,留下了大山,大石头,还有不肯低头的人。我们会说,如果有人生存在舟曲,那是他们别无选择。其实,一句别无选择何以说得清楚。据说有位上面来的官员问山上一位老农:你们这儿满是石头,又干旱缺水,想不想挪个地方,比如……迁到河西去?想想那老农怎么回答?他生气地扭头就走,只撂下一句硬邦邦的话:要迁,就把这座山也一起迁走吧!
  每个人都有坚守自己生存之地的权利。可是在舟曲,一代又一代守着大山的人们,为之付出了多大代价啊。奇怪的是他们以为那很正常,算不了什么。他们会说,石头里长出来的人命硬,挨得过去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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