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扎西才让
夏令营 那一年的那一天,山村小学就像架在火炉上的水壶,在一阵喧闹之后,终于沸腾起来。 头发灰白的汉族老校长,把我们组织起来,朝着东山下的大林廓出发了。 我回头看看同村的娜珍,她背着一个红色的书包,脸蛋红扑扑的。 早晨的山里很静,但我们的喧闹声还是吵醒了山林,各类鸟儿在林子里惊慌地鸣叫,振翼乱飞。 我们三五一群,没入山林。 不知什么时候,我和伙伴走散了。只娜珍一人,跟在我身后,扭动着胖胖的身躯,呼赫呼赫地喘着粗气。 我停下来,靠在一棵树上,看着她。她也靠在一棵树上,看着我。伙伴们的叫喊声已消逝不闻,只阳光穿过树梢,落在松针堆积的草地上,营造出一个斑驳的梦魇般的世界。 我们两人,似乎处于一处荒弃的孤岛。她的眼睛里的恐惧可以看得到,我心里的紧张我能感觉到。我只好走过去,拉住她的手。我们就那样静立在树林里,不敢发声,也不忍分离。 时间仿佛凝固了,又仿佛过了一个世纪。终于有几个伙伴闯进我们的世界,打破了我和娜珍的僵局。 但有关扎西和娜珍的故事,经过伙伴们的渲染,在平静的山村里,也荡起了几轮涟漪。我们的夏令营,我们的小学时光,在被误解的时代,渐渐逝去了。 三十年后,我荣归故里。 在明亮的日光灯下,我和伙伴们抿着小酒,说起老校长,当年的夏令营,安静的大林廓,和胖乎乎的娜珍。那遥远的童年时光,被渐渐唤醒。整个房间,就像架在火炉上的水壶,在一阵喧闹之后,终于沸腾起来。 某个舅爷 上世纪七十年代,对生活在乡村的我来说,舅爷就是一个温暖的字眼。 但还是有一个舅爷,给我们兄妹们带来了恐惧和惊慌。 他和我爷爷盘腿坐在炕上,喝酒。他大声划拳,大口喝酒,大声地责骂我爷爷。 我父亲从县城返回,刚一踏进房子,这个舅爷就灌了父亲三杯酒,弄得父亲面红耳赤的,像做了亏心事。 这个舅爷长得比父亲还年轻,在我爷爷上厕所的间隙,他拉住父亲称兄道弟。父亲只好举杯道歉,一个劲地自饮,仿佛辈分是个很可怕的东西,不能侵犯,也不能被侵犯。侵犯了,或者被侵犯了,就只能自己惩罚自己。 我们兄妹们躲在窗户外,静听着房内的一举一动。我忍不住好奇心,往屋里偷看。这个举动,被这个舅爷发现了,像变戏法那样,他从腰里抽出一把刀子,有力地插到炕桌上。 父亲吃了一惊,上完厕所回来的爷爷也吃了一惊。伏在窗外的我们一哄而散,在惊慌中躲进房后的山林。 这个舅爷上到房顶,用目光搜索着我们,用语言搜索着我们。我们屏住呼吸,藏在树后。相隔了二三百米,我的妹妹还是由于惊慌而大哭起来。 这哭声,击退了这个舅爷,他终于踩着梯子,一层一层下去了,再也没有出现。 二十年后,爷爷早就离开了人世。我们只好问父亲:这个舅爷是谁?父亲想不起来,他说,在七十年代,你们的舅爷有好多个,我不知道你们问的是谁。 我们只好把这个舅爷在记忆里封锁起来,以便我们当着孩子的面喝酒之时,不让他轻易地跑出来,把我们的孩子驱进山林,不让他给我们的孩子留下一段抹不去的阴影。 圆月 月亮升起来时,我对她说:“月亮作证,我已经爱了你整整三年。” 她笑了,反驳道:“不是三年,是十八年!” 我也笑了。是的,十八年。十八年前,她从外地转到文科班,我第一次见她,就魂不守舍。三年前,她死了丈夫,来到我工作的小镇,我再次见她,浑身发抖,我知道,我还没忘记她。 我约她出来,正是中秋节。在茶馆里,我们临窗赏月,她的脸蛋比圆月更白更圆。 我说:“现在,你可以跟我在一起了吧?” 她反问:“我不是已经跟你在一起吗?” 我说:“我的意思是,我们长久的生活在一起。你同意吗?” 她又反问:“你知道我丈夫是怎么死的吗?” 我回答说:“不是病死的吗?” 她说:“是病死的。因为太爱我,担心别人得到我,就得了病。病越重,就越担心,结果就死了。他是爱死的。” “所以,爱我,就不要跟我结婚。”她总结道。 我们离开茶馆时,空中的那轮圆月,孤寂地悬在黝黑的天幕中,它的确不需要太阳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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