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撇了深奥难懂的课本,逃出父母师长喋喋不休的教导和哀怨的眼神的剑阵。我拍着胸脯说等着瞧吧,我要出去挣大钱。年轻的心豪气干云。然后,汇入打工的人流涌入城市…… 那一年,我没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放弃了穿金戴银做乡村小土豪妇的机会,跟随一无所有的爱情去城市漂泊,发誓要亲手建一座不倒的爱巢…… 那一年,我捧着红彤彤炙手可热的毕业证书,就像捧着可以打开梦想之门的钥匙,年少轻狂自信满满,只是,蹉跎之后我渐渐发现,城市之中,每一扇门里都人满为患…… 去城市掘金,去城市寻爱,去城市追梦…… 三年又五载,时光催人老。在城市的大转轮里,我跑得晕头转向,仍然跟不上城市的步伐,得不到城市的奖赏。房子、金子、爱情、梦想……想要的这一切就像举在驴子前头的青草,跑得多快,也撵不上。 当初的豪言壮语变成干枯坚硬的核,卡要喉咙里,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就像时光。 当初那么灿烂的爱情终于蜕变成了婚姻,城市的一隅我租用了别人的烟火红尘,每一日,只剩下斤斤计较与鸡吵鹅斗——爱情只剩堆栈,大厦早已倾颓。 当初的梦想,如今只剩嘴角边勉强挤出的一丝笑:谁对付的,还不是眼前这点事? 可是,乡村已经白发,父母已经老迈。而我,仍然没有挣到让人满意的衣锦,仍然不能车马轻裘,吹吹打打极度荣耀地还乡。 大门外,奶奶踮着蹒跚的碎步进了家门,笑出满脸核桃纹:她刚刚从村部回来,只因村里“老王家那小子“如今高就,人家怜老惜贫——春节期间打发粉红的钞票来走访乡亲。 一打粉红的票子就是锦衣,就是锣鼓,一瞬间,整个村庄就传遍了赞颂的经文。 父亲吸一口旱烟,轻咳,轻咳,明显是欲言又止,但终于绷不住,幽幽地说:老李家那小子,去年重修了祖坟,给老祖宗们都立了碑。 这是一种无言的锦衣,连死去的人都有份。 母亲翻检着有些寒酸的年货和衣裳,絮絮叨叨:老刘太太那丫头嫁了个大款,比她爹岁数还大,全家都不同意,那丫头非得跟着跑去城里。这不,过年了,给老刘太太买了件貂皮大衣。 我能说什么呢?不能给父母脸上贴金,不能让父母因为我的锦衣而荣耀乡里,就只能无言,眼泪和血吞。 人要穿衣,脸要穿衣,可是又有几人,可以随心所欲地搬回城市的锦衣玉食? 为了一张价格相对便宜些的火车票,为了用手头有限的资金买得过年回家送给七大姑八大姨的礼物,腊月,漂泊在外的人原本沉静的心成了莽莽苍苍的濡湿的荒原。一年的压抑与无奈全都集中起来,有人眼睛发红,有人嘴角起泡,有人动了抢掠之心,铤而走险,有人生了杀人放火之念,孤注一掷——这份掮不起的乡情,这件终生难求的锦衣。 乡村那些渴慕的眼神多像无形的手啊,牵扯着身在繁华城市的我,逃不掉,挣不脱,想起来便心髓俱痛,外面天寒地冻,游子急火攻心。 但是,没有锦衣也要回家,把想要一点小虚荣的心低到土里。也许,今生早已注定,我就是一粒小小的尘埃,从乡村漂到城市,又从城市漂回乡村……
□卢海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