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克仁
清晨觉醒,已是日上三竿。 双臂颤巍巍地从被窝移出,做伸展状,顿觉寒气四溢。下得床来,双脚试探性地落入鞋内,冰凉之感渗透全身。思绪一下子拉回现实——这已是新世纪丙戌年冬月的铁城——本不应再贪图城市的舒服了。 披着防寒服,趿拉着皮鞋走向客房一端的烤箱,用手触摸烟筒,冰凉冰凉的,有点瘆人。此时,客房其实被寒冷包围着,毫无温暖可言。我在思忖,这应该就是现实中的铁城,一个深藏在大山褶皱里的古城的冬日景致。 环顾四周,另一张床上的同事仍在酣睡,鼾声正在有节奏地鸣放着。我想,这一定是昨夜过量的酒精在发挥能量。 寒冷充盈客房,我毫无在客房滞留的心思。又不便扯长喉咙去吆喝店家生火,唯恐招致不悦。于是便出得客房,沿着长长的过道寻找通向外面的通道。铁城旅馆为二层民居平房,客房居二层。应该说,这里的居住条件,就其偏远的古代边塞要地而言,应属上乘了。 从过道一端的小门出去,不料却站在店家主房的房顶。原来,客房为二层,店主的主房却是一层,自然店主的房顶就成为客房的出路了。从这个房顶还得顺简易木梯胆战心惊地下行,这样就进入主人的院落,出得大门,才算走出了旅馆。 铁城旅馆的门口是铁城集市。集市是流行于古洮州、岷州和铁州一带定期交易的场所,逢农历三、八日为集。今天是农历腊月二十三日,正好逢集。信步徜徉于集市,往来赶集的人络绎不绝,摩肩接踵,吆喝声、问候声、杂耍声、鸡鸣声掺杂着,甚是热闹。行进在拥挤的人群中,仔细留意交易物品,大到牛马驴骡,小到针头线脑,无所不具,无奇不有,这集市着实让人开了眼界。其实,它在满足铁城四邻八乡群众日常需求的同时,也承载了一代又一代乡亲的欣喜和期盼,成为他们幸福梦想不可或缺的驿站。 在家禽交易场所,我遇见了一位个头硕大的壮小伙,他身着时兴但显得陈旧且脏兮兮的防寒服,寒风里冻得通红的脸庞,仍然洋溢着灿烂的笑容。他的手里握着两只野鸡高举过头顶,声音极其洪亮地招徕着顾客。 “多少钱一只?”我极其随便地问道。 他爽快地反问:“要公的还是母的?” 他确定出售对象是有原因的,在铁城,野公鸡比野母鸡的价格要高些。 “是枪击还是下套的?”当双方确定了交易对象及价格后,我再次问他。 他立即找出枪击的痕迹反复指给我,定要我仔细端详。一般来说,枪击的野鸡吃起来比较放心,而一旦误食了服毒的野鸡,弄不好会伤及人性命的。 我手里提着两只鲜艳的野鸡,在拥挤的人群中穿梭,忽见远处人丛中,一位年轻人正在向我频频招手——他是乡上的干部,昨天我们已经见过面了。昨晚酒兴正浓时,我不经意间坦露了想寻访铁城遗迹的愿望,未曾想,他还特上心的,当一回事了。今天他带来好几位同伴,其中特意带了两位年长的向导,看上去着实像文化人,言行举止极具斯文,对铁城历史也及其谙熟。 老者在前方带路,不时回过头来,顺便讲一些铁城集市的历史和现状,尤其对一些商品的质地、颜色、品味、产地,他都说得头头是道,足见其对市场行情的准确把握。在从集市到铁城古城墙的行进途中,老者还向我们引经据典地讲解了铁城演变的过程,对许多传说则要特意加上“据先人讲”的前缀,当问及先人是如何知晓的时,又会赶忙加上“据先人的先人讲”之类的补充语,以示史料真实性不容置疑。 铁城很古老,其城池就在现今临潭县的王旗乡,距今已有近千年的历史。据老者讲,它构筑于北宋,历经南宋和元朝,明代以后日渐衰败。最兴盛时在元朝,称之为铁州,疆域包括现今临潭县、岷县、卓尼县和渭源县相毗邻的土地。据老者讲,铁城曾经是南来北往古驿道上重要的驿站和交通要冲,是古代洮州和岷州毗邻地区的物资集散地。 记得昨天在岷县午餐时,县上的相关文史学者已经就铁城的古道遗迹向我们进行了细致描绘。据史料记载,从兰州南下经九甸峡到铁城再南下岷州(今岷县)、阶州(今武都)去四川,或从西安出发东行经巩昌(今陇西)、漳县大草滩到铁城再西去洮州(今临潭)到达青海,铁城是无法绕开的必经之地。虽无确凿的史料佐证,但不能否认的是,铁城定是曾经的茶马古道上重要的“市场”,是不可或缺的茶马互市场所,在沟通内地与广大藏区的经贸往来方面,发挥了无法替代的桥头堡作用。 离开集市二十余分钟,我们来到了距集市约一公里许的洮河之畔。这里便是铁城边墙的起首。站在残存的边墙上,脚下是已经千年风雨侵蚀的残存墙基,版筑土夯的痕迹依稀可辨。它从洮河之滨筑起,形似巨龙,腾空上山,然后逶迤西行,直至三岔的通佑堡。这看似平常的边墙,曾承载了多少厚重的历史积淀,又演绎出了多少悲欢离合的人间故事,是无人道得清叙得明的。当然,北宋将士费人力财力竭力构筑边墙时,断然不会想到,在时隔千余年之后,尚会有人登临残存的墙碟追古思今,考证它存在的真实意义。 老者极热情,将所能证实铁城存在的正史、野史一股脑儿托出,并陪伴我们艰难地沿城墙西行,直至王旗村最西端的山脚下。从他们的言语中,我已经掌握了大量除边墙之外的关于铁城的史料线索,这些在当时并不怎么起眼的线索,勾起了我的许多遐想,为我日后进一步探幽铁城,穷究其存在的史料价值奠定了坚实的基础。 晌午时分,天空阴沉起来,不一会儿乌云笼罩,大风弥漫。随即,飘飘洒洒的雪花便漫天飞舞起来。老者讲,风雪天,天意留人,今夜还是夜宿铁城为好。 果真,这一夜大雪封城。次日清晨起床,铁城已是山舞银蛇原驰蜡象了。 早餐过后,昨日同行的几位老者又专程来约见我,送给我一摞有关铁城的手抄资料,其情之真意之切,着实让我感动。我们的小汽车压着厚厚的积雪,在“喀嘣喀嘣”的挤压声中,徐徐上路了,渐行渐远的,是消失在皑皑白雪中挥手致意的铁城老者和乡上的干部。 瑞雪兆丰年。铁城的明年,将是一个丰收的年景。我们在心里默默地祈愿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