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拓 一 我是一匹马,在你的山脊低鸣或者昂首长嘶。 我是一只鸟,在你的天空翱翔或盘旋。 阿尼玛卿雪山啊,依旧一片梦色。 二 透过岁月的烟云,生命之驹渐渐隆起,渐渐高大,渐渐显出它清晰的本色轮廓。 泪水流干之后、血流成河之后、痛苦说出之后、寂寞变为孤单之后、寻找的小白羊阆然无迹之后,村庄与道路、牧群与帐圈消隐之后,相顾黯然。 阿尼玛卿雪山,我该走向哪一座山峰哪一座帐篷? 鹫翅唿唿,大风猎猎,鹰岩耸耸,草地荡荡。 那个长发飘飘、丰乳玉肌、裸露而浴的天女,终于被妒嫉烧红眼睛。欲望膨胀的兀鹰抓裂她的胸脯,抓裂她的丰腴酥骨,抓裂源头,流出野马驻足、孔雀留连忘返的江河。 远古的部落,从此荡开最后一抹暮色,去迎接每一个黎明、每一次太阳的东升,去迎接属于部落的苦难、机遇与挑战…… 白牛产犊。高僧圆寂。牦牛咳嗽。百灵歌唱。少女与天神梦媾而孕的地方,鹰骨吹成鹰笛,牛角鸣成长号,哈达呈献吉祥。 芸芸众生虔诚匍匐,沿着指引的方向,等待超度。 于是,黎明祈祷,傍晚煨桑,初一颂经,十五供灯,正月晒佛,三月降神,六月祭山,十月朝湖…… 于是,云温暖,花芳香,村庄吉祥; 于是,海螺呜咽,羯骨苍凉,昆仑南北,草地东西,歌是那般的张扬,舞是那样的酣畅。 三 我的阿尼玛卿雪山啊! 有谁想到,那群早已贪婪你富饶美丽的豺狼,在你梦见水淹没了柯森托罗合草地,一只恶鹫击伤了年波玉则湖中的白蛇,察干白香草原上游食的神马,被一阵黄天昏地的风裹住不久的一个早晨,狡猾地乘着黎明前的那段黑暗,悄悄地从北方、从阿尼玛卿山口,闯入你的牧场,闯入牛群羊群,闯入你的襟怀,肆无忌惮穷凶极恶地践踏蹂躏着你的尊严。 那一天,所有的牛羊几乎被吞噬殆尽。 那一天,勇敢的父老子弟们面对着蜂拥而至的敌人,折断最后一根长矛,射完最后一支利箭,拼倒最后一匹马,拼尽最后一滴生命。 那一天,被污辱的母亲姐妹,不甘被污辱的母亲姐妹们,一个个杀死自己活蹦乱跳的儿女,然后自戕。还有那些来不及的、便紧紧拥抱着敌人或出生不久的婴儿,转身投入波涛汹涌白浪滚滚的黄河,玉石俱沉。 而你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无能为力,按天神的旨意,眼睁睁地等待着、等待着、等待希望中的救星忽然出现。可是,一天过了,二天过了,三天过了,析支河首的大草原,深沉在腥风血雨之中,不能自拔,虔诚的子民们,匍匐在脚下,磕得头破血流,但你仍然束手无策…… 致使你刚朝佛归来的妻子,美丽无比的妻子,看着面前的一切,泪如泉涌,义愤填膺,不顾度母中途的劝告,义无反顾地化作一只白羊(从此永远无法变回原身的白羊),如一柄纯洁而神圣不可侵犯的正义之剑,扑入利欲熏昏的豺狼群中,展开血与火的搏杀…… 天昏地暗的七天七夜啊,当你带着惩罚之神来临时,析支河首的草地,一片肃然,一片狼藉…… 偶尔传来的一两声马嘶与婴儿的啼哭,分外悲凉伤诀,可是,那只勇敢、善良、不屈不挠、大智大勇的小白羊呢? 当黄昏呈现黛色,当夕阳流出血泪,当你在身后的山坳、当你在一片血泊之中,抱起她,抱起血肉模糊,已经气息奄奄的她,看着她的生命,一息息地在血红的夕阳中遗尽,而你却无药可救无神可唤时,你意欲何为? 我的阿尼玛卿雪山啊,梦已经破碎,年波玉则、曲哈尔龙措的泪水,濡不尽正义被邪恶欺凌,弱小被暴力摧残的爪迹。 多么可怕的道消魔长、群魔乱舞、小丑跳梁啊,为什么人类在经过一段时间之后,总是一次次重复面对着经历那样一种深重毁灭性的灾难? 真是命中注定,在劫难逃么? 我无法相信! 四 那一晚,我哭了,不是为了你的伤痛与苦难。 当我一觉从千年的恶梦中醒来,面对着一个圣洁天使般名叫卓玛的女孩,当我在千山之外,皑皑的暮雪之中踏进她的帐篷,钻入她凝脂般的怀抱,我就泪如雪水,点点滴滴,汇集汹涌…… 可是,在那次灾难之后,祖父,我的祖父,就踏上朝圣的路,一出家门,再没有回来。 不久,父亲便又沿着祖父走过的漫漫之路,平明起程,傍晚露宿,一步一叩首,不知春夏秋冬,风雨雷电,雪涌前途,依然一步一步,踽踽而行。 艰难地向西、向西、向着圣地,去祝愿今生、祈祷来世,去圆一个虚幻的梦。 致使一个骠悍不羁,英雄无敌的马背民族,从此在历史的长河中,开始变得沉寂无声。 轻轻地偎在卓玛的身旁,雪山母亲的身旁,倾听一种发自天地深处的遥远回声,我听见一个婴儿的啼哭,透过一切,嘹亮地激荡在析支河首,阿尼玛卿雪山之上,使我久久感觉不出,那原来是我儿子的哭声,那原来是我还没出生的儿子的哭声。 五 抱起你,阿尼玛卿;抱起你,神的白羊;抱起你,山神的儿子——父亲;抱起你,我铭心刻骨的卓玛,走上高高的天葬台,走向一个归宿。 无数的经幡,从左边山头致哀,祈祷祝福的桑烟,从右边山头飘升。 你看,兀鹫搭成天梯,迎接你; 你听,海螺呜咽,羯骨苍凉,鹰啼羊咩。 我的阿尼玛卿哟,河首的部落,“真言”激荡,路马飞场,仍旧一片梦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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