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屋是坛窑藏多年的老酒,认真品尝总会令人陶醉。在江南乡村,造屋是一辈子的大事。过去建房不似当今这般容易,光烧砖瓦准备木料就得几年,有了充分准备也还得看天气与年成。通常是两家或多家合着做,有亲兄弟合做,也有族亲合做的,一间大门关几家是常事。大门耳门厢门后门,上天开下天井,前阁楼后阁楼左厢房右厢房,便是多元化家庭共处一檐下的缩影。我记得一个木匠与石匠合伙建一间屋,祖孙衍传那份融洽的感情,两家好得如一家,居然把所生的孩子按年龄排次序:大哥、二哥、三哥,一直排到六哥,女孩也一样论先后称姐妹。平常都是来客互相陪,有好吃的互相分享,有了难处互相帮,长幼分明,兄弟姐妹有别,真正的和谐融洽。时代,地气,人性,铸造了老屋一个又一个温馨的传奇。 时过境迁,老屋成了历过风风雨雨的老汉,再也不在意衣衫不整形象不佳,也逐渐淡化了诸多恩恩怨怨。这里掉几块瓦,那里长出几棵草或一些苔藓,这里被风钻了个洞,那里被动物拱破一块门板。它都纹丝不动,难得理会,甚至于习惯了这种沧桑。将所有倾轧承受,兴许就能留一片芬芳,一片繁华于后人。你看,凡有老屋的地方,必有鸡鸣狗吠,必有古树山泉,必有植被完好的山林,必有淙淙溪流,必有未受外界浸染的民风。 每一处老屋似乎注定了都陷入无可奈何花落去之境。洞开的门扇窗户,任猫狗穿梭,不会有何惊吓。斑驳的木板门与残存的断墙,分明引领阳光更充分地铺存金辉,好驱散久积的阴霉。下雨天的时候,好在有烟火生起,缭绕于瓦舍,替人扫去瘆凉。宗祠依然耸巍,冷清肃静间透出几分敬畏。唯有这初始般的敬祖畏神,才使人知道在道德间行驶,有所为有所不为。无需背清规戒律,也无需空洞教化,保持对自然对人性的敬畏之心,是今人寻求幸福生活绕不过的弯。这样的弯道越多,人反而是更安全的。 巷子还有些幽深,有些宁静,有些待人探寻的神秘,这就好。我抵触直统统没有弯环的生活,鄙视急功近利把前世今生种种功名利禄了然于心的人。 走进小巷便远离了尘嚣。两堵墙面对面深情对视,石板路脚下向前延伸,头顶的一线天突破混沌结构,带给人一份久违的狡黠与朴实。可惜少了生动和有趣,关键是没了少年顽皮的身影,找不到捉迷藏的快乐与走村串户的温存。巷子如祖人丢掉的长烟管,生了些锈迹,无人把摸,没人往里填料,所以难得见到一缕炊烟升起水蛇似的腰身,摇摆着直上云霄。打着马灯、电筒,端着油盏扶墙而行,高一脚低一脚在巷里邻里摸索,乃至簇拥着去办乡社、去大欢聚,都要受小巷检阅,被小巷吐纳,小巷是联络乡情的纽带,也是向外释放快乐与忧愁的通道。这样的小巷窄窄长长,伴着“让人三尺又何妨”的美谈远离当代。散淡,烟消,不复有宁静与喧嚣交织的影象。 想起打鼓说书,夏夜纳凉,冬日围炉,磨房里赶磨,那种简单中的精神享受,与童年韶光一同泛起,把我庸常的人生再一次点亮、浸甜。我数家珍般留连于颓废,总见雕花残落,新人老矣;石柱弥坚,青年垂暮。心头不免掠过丝丝冷寂。但见精华未淹于破败,精致未没于毁损,便油然心升感激!正是乡村,正是这些不忍离去的长寿老人,把一种生活坚守住了,把一段历史留住了,把弥足珍贵的古迹保存了下来。周末,我见到位70多岁的儿子带领全家去老家看望90多岁的老娘,老太婆耳聪目明,看起来比儿子大不了两岁,她愿一个人过,“想吃什么吃什么,想几点睡就几点睡。”临别,她拉着儿子的手,叮咛又嘱咐,那份牵挂,那份骨肉情深,是我见到的最美村景。 同样的,在大夫第古民居里,我见到一位上十岁的男孩,坐在木椅上翘着二郎腿看书,那是一本厚厚的成长故事书。阳光下的少年神情专注,旁若无人,演绎着“耕读传家”的古训。任我怎么撩拨,怎么拍照,他都不分心,连眼角也不瞟我一下,与城里孩子离不开手机电视形成绝然迥异。难道我们未来的出路,就只能靠乡村里小大人一般的娃?可他们实在太少了! 风物长宜放眼望,何必杞人忧天呢。兴许将来世界无需定力,无需沉静,无需专心,就可以风光无限吧。于我这代却是不舍传统,难逾世代沿袭的修身齐家之道。越老越对乡村迷恋,尤其对老屋石墩情有独钟。大理石凿就,雕以各种精美图案,雕工的细致入微令人概叹。不管屋是如何残败,如何落寞,如何摇曳,它稳稳地蹲在门两边,像尽职尽责的家奴,对主人极尽忠心。一代又一代的主人脚踏股坐,一拨一拨的人嬉戏,磨尽了棱角,呈出光滑平整的质地,纤尘不染。岁月越久,越发光鲜。远道而来的人们,惬意地坐在石墩石门坎上,头倚门柱,摆个显酷之形,娇媚之态,顿然就有了富贵感觉。我们所坐着、站着、踩着乡村,哪一样都似乎是我们心安理得的,假如我们想念乡村亲近乡村,也如此自然而然,该是何等的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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