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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姑舅



甘南日报新闻 时间: 2015年07月10日 来源: 甘南日报
作者:


  □李城

  老姑舅家在高寒阴湿的那子卡,解放前是杨土司的领地。我大姐嫁给那个姑舅表兄,当初我们叫他大姐夫,上了岁数就成老姑舅了。那子卡离麻路镇不远,我在镇上教书时是常去的,工作调动后就少了联系,一直到今春我因公务在麻路逗留数日,才有机会去了趟那子卡。
  在一道东西走向的山梁阳面,无数土房子依山势错落而建,杂乱无章中有个共同点,就是每户人家尽可能避风向阳。没人知道那座山到底多高,只有男人们黑红发紫的脸,以及女人们无一例外的“红二团”,述说着山风和紫外线对他们的亲近。早几年春节期间,大姐二姐带了各自的夫君来给老父亲拜年,两个姐夫酒过三巡总要比谁的脸更黑。二姐夫虽是拿工资的人,但他在黄河首曲的军马场工作,常年骑马穿行于草地牧场,脸跟当地牧人也没什么两样。二人都声称自己最黑,相持不下,就叫来几个侄儿做评判。孩子们齐聚在炕沿下,眨着天真的眼睛瞅瞅这个看看那个,然后一齐叫道:大姑父最黑!
  老姑舅不但脸黑,左眼眶下还斜拉着一道疤,看上去就是《牛虻》里那个坚强的革命者。他擅长掌尺手艺,算是乡村木工中的“工程师”,农闲时常出去给人家盖房子。有次他蹲在房檐锯椽头,下面有人扔块板子上去,茬头正好插进他的眼眶,差点放了他眼珠的苦水。当时没什么药物,大家从附近老屋里扯来一团团蜘蛛网,七手八脚压在伤口止血。结果那里留下永久疤痕,似乎蜘蛛网就长在里面了。
  其实他远不是什么革命者,而是被革命的对象。
  他告诉过我,五十年代末他还是个孩子的时候,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衬衫,就被人从家里赶了出来。他说那天他去放牛,傍晚回来的时候,发现家门已经上了锁,贴了封条。他赶回来的牛群也被充公,除了身上那件单衬衫,他一无所有。他家是村里最殷实的人家,就那样不明不白成了穷光蛋。
  大姐刚过门那几年常带我去那子卡,那时他们夫妇住在一座楼房高墙下的小屋里。那座高大厚实的楼房就是老姑舅曾经的家,我见到时已是村里的学校,从外面能听到楼上楼下孩子们奔跑喧闹的声音。那时我还不知道我的母亲就是在那里出生和长大的,否则它会引起我足够的注意,或者会走进去,抚摸一下古色古香的楼梯和栏杆。母亲死于六十年代初期,那时我尚不记事,因而后来对她的忆念几乎没什么可作凭依。当时大姐和大姐夫的寄身之所便是原先的草房,他们结婚时村里才退还的。
  后来读到莫言的《生死疲劳》,莫名其妙就想到老姑舅家当时的处境。莫言描写那个地主的时候,说他是个“热爱劳动,勤俭持家,修桥补路,乐善好施”的人,没想到土改时倒了霉,被人用土枪打死在桥头。老姑舅的父辈,也就是我的舅舅们,据说同样勤劳能干,而且做人诚实本分,只因家道殷实被划为地主,便有了类似的遭遇。
  一直到我当了教师,意识到应该顺便去看看母亲的老屋时,那座鹤立鸡群的楼房已经拆除了。作为楼房的附属物,老姑舅夫妇居住的草房也不复存在,于是他们就在村子西头盖了一院新房。新房门前右侧是一个山咀,嶙峋的岩石在太阳下闪光,左侧是一抹斜坡,下边是深不见底的山沟,推一块石头下去,眼看着能一直滚到沟底。
  这次去那子卡,老姑舅家的情形大不一样了。庄窠虽在原先的位置,但房子已被重修,方方正正的“回”字结构,几乎就是他家老楼房的复制,只是规模小点而已。老姑舅说,一家人总算有了安身的地方,只是比起先人们的大房子来,差得实在太远了。他说那时他们家楼房在庄子最中间,向阳,风水好,数九寒天一点冰都不冻。政策转好那几年他们没有能力,随便搭了几间勉强藏头,几年前才完成大返工。他感叹道,再也不会有那样的大房子了。
  更让我吃惊的是门前的石头山咀不见了,仿佛真有愚公削平了山咀,填补了另一侧斜坡,门前成了宽敞平坦的打碾场。打碾场一侧还修了几间草房,墙根马槽上拴着两匹马,戴着料袋嘎嘣嘎嘣嚼着豌豆。那草房也修得足够结实,石墙厚得如同碉堡,木料也好,做工细致,还装了雕花窗子,比一般人家的住房还要正规。我不敢说一个人做事的质量就是他做人的质量,但其中肯定有着某种必然的联系——老话所说“人牢的物牢”,不就是那个意思吗。
  老姑舅领我一一查看,他的腿脚已不怎么灵便,但腰板挺直,背着两手。他说,队里划宅基地的时候就划在崖边,屁股大的一点地方,还有一个石头山咀。这几年他一凿一镐把石咀削平,又从半山腰砌石墙上来,取高填低,打碾场也就有了。有人看他那么豁了老命,就来好心相劝:你这人,想活几辈子啊,下这么大的苦?他说他当然活不了多少年,可是还有儿子孙子呢,死的时候总要给他们留下点什么吧。
  站在那子卡山梁上,四周群山起伏烟尘迷蒙,但我似乎看到了茫茫大海,老姑舅就是《老人与海》里那个老渔夫。社会变革势必改变一些人的命运,但坚强者不会就此沦落,也不会选择放弃。“你尽可以把他消灭,可就是打不败他”。老姑舅没有被打败,他终于站了起来,只是花了很长的时间。他付出大半辈子心血汗水,也毫不吝惜付出了他的健康,只因最后赢得那个胜利。
  打碾场周边还砌了半人高的石墙,顺墙根又载了一圈树,我去的时候,那些青黑干硬的树枝正要绽出新芽。说不上是些什么树种,但我想在它的根系里,可能也和老姑舅一样,携带着坚韧和不屈的基因。

□散文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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