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阿爷们一直在求得一壶川流不息的净水。 一壶净水悬在心上,滴水落下,浮尘中盛开一朵莲花。水珠滚落指尖,卸下倦容尘垢,涤清前路丛生的荆棘,托靠和指望中脚步从容坚定。 记忆深处的青藏高原东北边缘这一隅,高山环绕草原,莽莽四野,天空旷远,云朵低垂,河流远远绕道而行。萧刹的田野里耐寒的青稞坚韧地拔节,饱满坚实的籽粒磨成炒面,糌粑醇厚如藏民的脸庞。 不知起初带着怎样的疼痛或皈依的心情,逃离或投奔的背景,阿爷们一脚踏入了这隐蔽的异域,与面色黧黑的藏民互认“主人家”。牧场里的牛奶,酥油,牛羊交换着盐巴、大茶和安乃近。“乔得冒!冈交吉?”戴着小白帽的阿爷们说着流利的藏语,穿着厚重油腻的藏袍,领口翻卷出层层羊毛的袍子散发着呛鼻的酥油味,抵御着彻骨的风寒也迎来“主人家”奶茶般滚烫的热情。血管里隐流的三族血脉,秘默着交融着最终化而为一。 贫瘠高寒,孤单羸弱催生了坚韧和清醒,知感和包容。隐匿在桑烟经幡中的回民村落里,家家檐下都放着一只朴拙的汤瓶。汤瓶轻响,举念的净水点亮初生婴儿的心灯,涤尽亡人一身尘垢。一壶净水贯穿回民的一生,一壶净水浸透身心,使人满足,令人了悟。 寂冷的冬天,黑土地的裂缝挂满寒霜,娃娃们的手长满冻疮,灶房里的水缸冻成冰缸。当院门敲得山响,女人也会麻利地拿起汤瓶,敲开缸里的冰,掺上茶壶里的热水,院门打开,机灵的娃娃雀跃欢呼“阿大来了!阿大来了!”风尘仆仆的男人接过温热的汤瓶,褪下厚重的藏袍,戴好小白帽,汤瓶轻响,举念的净水在高原的冻土上簌簌滚落。 村里没有清真寺,礼拜随着日升月落,家里念海庆、送亡人,只能去请汤瓶阿爷。阿爷一生清贫,年轻时不肯去牧区串庄挣家务,而是负笈远途去求学,历尽艰辛,露宿街头山沟,有次在青海某个山沟里差点被狼吃掉。家和孩子都扔给单薄的阿奶,穷的只剩下一绺竹席一条破絮。 我去过阿爷的土棚,它洁净如水,简陋如谶,从灵魂拒绝了现世的一切附雍和累赘。清洁的四壁散发着天然素朴的磁力,无声洗礼着人心的浮尘。一绺竹席为央,青石为枕,目光清亮的老人,青衣白髯,朝西而跪,皱纹纵深的脸上漾着知感的笑意。一切真实而虚空,明明在村庄深处,却又恍若出尘在遥远的雪山之巅。 阿爷和土棚一样清净安祥。回民上坟过乜帖,无论贫富他都会一一应承,拄着拐棍,夹着《古兰经》,从东到西,宰一只羊的海庆和只有一碟枣的海庆同样贵重。瘸腿奴海的父亲无常后,窘迫的家境让他拿不出余钱请阿訇上坟,念七。汤瓶阿爷不请自来,拄着拐棍,从埋砸到家里为亡人诵读古兰,瘸腿奴海感激阿爷,从箱底拿出娶媳妇用的一块藏蓝毛哔叽衣料,阿爷坚决不收,说“尕娃啊,莫贪顿亚,有粗布遮体,粗米充饥就知感着,天堂比你们的鞋带更贴近你们!” 有一次,家里念海庆,小小的我被派去看阿訇。当青衣白髯,拄着拐棍的阿爷从微尘浮动的土路上远远地走来时,我看到一只汤瓶朝我走来,千真万确,是一只汤瓶!矮小的,圆圆的汤瓶,肚里仿佛盛满了清水。我尚未蒙尘的眼里,矮小的阿爷幻视为一只汤瓶,我曾千百遍吟味着那只刻骨铭心的汤瓶,分不清它是悬在心上那一只,还是檐下青石上那一只?也许,它是我的阿爷们毕生求得的那一只! 奶奶和妈妈在厨房煎烫面油香,蒸黄萝卜包子,爷爷取出两盏白底蓝花的盖碗,放上细茶、冰糖和烤的焦香的红枣。精致的盖碗摆在炕桌上,透过纯净的釉色可以看到里边的茶料。念完《古兰经》,两只盖碗隆重登场,滚烫的开水冲进那盏白瓷器皿中,茶叶浮浮沉沉,汤瓶阿爷跪坐在炕上,口到了油香,端起盖碗,却又放下“来,尕妮哈,过来!”他双手端着盖碗唤着我,瘦小的身子俯下来,硬是喂我喝第一口糖茶。浑浊的眼里闪烁着爱的光芒,那眼神倒映在我的深心,记忆中的故乡,亮了。 后来,村里有了清真寺,阿訇们商量让娃娃到寺里学经,可难肠的是没有一本像样经书,那时候,经书贵重得像金子一样!汤瓶阿爷说,甭愁肠,自家给尕娃们一人做一个经板唦!他带大家做经板,一块乒乓球拍大的木板,刨得不见一丝木屑,钉上同样光滑的手柄,竹笔饱蘸乌墨,一笔落下,俊逸奇妙的经文带着血脉深处涌动的暗潮意味深远的留在木板上,供我们日日诵读。 我们像班达后藉着晨光聒噪的雀,举着经板叽叽喳喳地念着,就像举着一只只光芒摇曳的灯盏。时有调皮捣蛋的孩子拿了经板偷偷拍皮球,打沙包,阿訇佯装生气地拿起戒尺时,阿爷撞见,赶过来坐到那调皮尕娃的凳子上,深陷的眼睛出奇的明亮,说“尕娃,多学一个字唦,多学哈一个字,天堂门就开了!” 汤瓶阿爷!无数次,我在心里描摹一个青衣白髯的汤瓶阿爷,脑海里走来的却是另一位白髯阿爷。 千里草原上,青稞坚硬的穗头在风中起伏涌动,绿浪滚过莽莽四野,穿着藏袍的回民风尘仆仆,背着褡裢,赶着骡马,从苍茫地平线遥遥而来,靴子蹚起的黄尘扶摇不落,化为一片昏黄光影。 村后的埋砸滩里,寒风呼啸,衰草颤动,散落的回民的坟茔间,一个矮小的身影在诵读着古兰经,祈祷亡人被救赎;白髯飘拂的老阿爷笑眯眯地让我把《古兰经》夹在右腋,陪他去参加圣纪,看着我难堪的表情,从口袋里摸出一颗已剥不下糖纸的水果糖,张着干瘪的嘴巴笑着,一如天性未泯的玩童。 温醇的阳光沐着清静的小寺,靠着夯土墙晒日头的白髯阿爷们,默不出声,不絮叨旧事,也不担忧来日,皱纹纵深的脸上是沧桑之后的宁静安详,他们有着同样的形容的美和眼神的爱!他们几乎融为一人,那一人,仿若静立檐下青石上的汤瓶,朴素,洁净,无声,圆圆的瓶身里蕴着一壶川流不息的净水。 …… 事常如梦,每过无痕。 无数次,我在心里描摹着,在青藏高原的一隅,在高山环抱的莽莽四野,在生的艰难与托靠的安然里,在隐却了惊心动魄的安静缓慢的时光中,我的穿着藏袍带着号帽的阿爷们深刻鲜活的面容。 无数次,在晨星未落或月色渐深的时刻,他们朝我走来。一只汤瓶朝我走来,一壶川流不息的净水,极远极近,极轻极重,只待一个清洁的举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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