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花盛初次相见是2010年的丹江口散文诗笔会,他不擅言谈,朴实厚道,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我知道他来自甘南。甘南是中国诗歌重镇,一些诗人耳熟能详,有名气。那个地域之广阔,让心灵驰骋,诗意纵横。我为某刊主持散文诗栏目,花盛也寄来了不错的作品。最近,他又寄新作《灵魂的高地》,作品充盈浓郁的甘南风情:苏鲁花开。桑科草原。迭山横雪。黄河首曲。茨日那村。曲哈尔湖……高原物象,如同画卷般展开、流漾。我眼前立即闪现电影蒙太奇镜像——白云、羊群、格桑花、风雪中的树木、五月一场暮雪、一匹马从记忆奔过、鸟鸣与花香铺开的道路、格萨尔王雄浑的传说、果洛高原一群飞翔的翅膀、铁尺梁放眼远眺大冰雪高原,这些都在花盛的抒写中呈现着立体。我喜欢他的冷热兼有的抒情。“打开心灵的经卷。时间是一只鹰的速度,将天空一分为二:一半是业已逝去的记忆。一半是草原一样苍茫的现实。”传达出的,是质性自然对人本的关怀。我静敛内心谛听。可以说,甘南诗人花盛用思念来建构精神家园,用高原符号装点他对故土人文梦想的抒写。 花盛的短诗,很有空灵意蕴,语言呈现的,是孤独和伤感。“我沉默着,像一块石头经历着/被风化的疼痛以及暗藏的内伤”“故乡与我的距离越来越远/最后像两道深深地辙痕/一道是昨天,一道是明天/中间是夜色一样漫下来的痛”(《离开》),这种随时注重培育生命精神的诗意,或许是每位诗人的必修。花盛有如故土的歌唱者,我能从他的诗歌中,感受到抒情的拍节,或者说建立起的诗歌特有的抒情曲式。“让我在甘南的雪地里缓慢行走/不要触碰那些在草叶上睡眠的雪花”“让我在桑烟升起的时候缓慢行走/不要去打扰正在煨桑的阿妈”“让我在马群的后面缓慢行走/不要挡住它们奔跑的道路和视野”(《缓慢行走》)呈示、展开、再现,歌词般的结构曲式几近完美。草原、雪花、阿妈、马群,“亲密性”的建立,通向精神性。于是,孤独的内心访问者就成了走在漫漫长路的旅伴,就成了高原披着雪霜的树,就成了通向遥远的草色花光。诗人是音乐家,将这些移植到曲谱里,配器合成,让读者来分辨哪儿是巴松或单簧管,哪儿是长笛或小号,哪儿是圆号或长号,哪儿是大提琴或小提琴。这时的亮点就是主奏的钢琴。雄昂流淌着的,是甘南大地三江一河的吟唱。 人是万物的继承者和学习者,与高原建立的亲密性,决定了甘南诗人抒情的向度。这是由人本决定的。有如一棵树,无法选择土壤生存。但是,一只鸟儿却可以选择天空!大地接纳生存的同时,必然要接纳它的情感。做为文本倾诉的主体,心灵的安放,会让诗人有隐喻的理由。上述所言甘南意象,都是诗人不可或缺的亲密关系。缺之,诗歌将索然无味。我最是怕一些诗人光知抒情而不知倾注文本以思想。哪怕遇到的是泥沼或尘埃,也应倾出内心的所想。诚然,大地是母性的大地,特别是甘南这块有着灵性的高原,更是如此。诗人写作的时候,要有一棵树从内心生长起来的感觉:根脉、枝叶、花朵、果实,以及与飞鸟和风雨的距离等等,都是生命心灵所要关注的。梭罗说,“我生命中的树,离水源愈近愈好。”甘南的诗人创作“水源”丰盈。冷的外在,热的内心,感应意志。冷是孤独的,热是喧闹的。其辨证思考,或许只有诗人理解。比如:“必须忍住泪水/忍住悲痛/像一棵棵小草忍住冬天的严寒/紧紧地抱住厚厚的雪”(《在医院》)“远离故乡和亲人/远离熟悉多年的气息和草丛中窜动的虫子/远离泥沙俱下的城市和一生一世的约定/也远离星空下的背影和自己/活在想象里,那么多翅膀一起飞翔”(《活在想象里》)“在这条河岸居住了这么久/我却依然叫不出她们的名字/当我再次与她们相逢在这个暖暖的夏季/我觉得自己陌生”(《我觉得自己陌生》)“过日子像剥一颗洋葱一样/我们在生活的路途上剥着日子的衣裳/直到有一天,剥完洋葱时/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冬天》)这种“外”的冷与内心“内”的热,是相互抵达的。这样的抵达,是我们身心仍存有人性之冷热。有如卡蒙斯把爱情比作看不见的火焰,有如阿桑克德看到燃烧中的孤独。对于感叹或被感叹来说,诗人的目的,或许并不是为了完成写作,而是要恢复作为“人”的理性的完整性。人是大地的“在者”或者说是“亲历者”,他必然要与大地建立某种程度的亲密性。在现实时间里,完成着对过往时间的回忆;在过往的时间里,楔入现实时间的继续,这是卡尔维诺的观点。对伤感诗人来说,诗文本必需要呈显理想。这些,花盛都能较好在诗歌中运用。甘南特殊地域,有着庞大的诗歌意象群。这个意象群,需要诗人不断开掘完成。作为诗歌的重要元素,花盛用纯净的雪水干净的阳光,把高原一遍遍拭亮。在他的诗歌里,我读不到颓废,只读到思念或伤感。这些,都是为“神性”的启悟开道。我一直认为“神性”是诗人的写作旨要。没有这个旨要,写作将陷入空泛。在“神性”面前,一切欲望都要为其让路。再如:“打开窗户,风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此时,才发现/我窗外的世界一下子就空了”(《梦醒了》)“我必须行走,必须好好活着/像马不停蹄的忧伤”(《夜行》)“我们必须好好活着,爱着/必须忍住疼痛和泪水/像无数野花一样灿烂在远行的路上/紧紧相依,不离不弃”(《野花》)“整整一个冬天了,每天拉开窗帘/都能看到那堆枯草,像一个孤独的老人/无家可归……有一天,突然下雪了/草堆上落了一层厚厚地雪/草堆似乎温暖了许多/一下子挺直了腰身,高大了许多”(《枯草》)“一个十二岁的本该拥有阳光的女孩/像一片凋零的花瓣被生活的风吹到了/漂泊的路上”(《眼神》)“如果那头老黄牛还存活在人间,我将与它/一起去舔舐山顶的那片青草,并一起背回/那些珍贵的野菜,为冬天储藏幸福”(《怀念父亲》)“母亲老了。当我写下这四个字时/风正在扶着你的身子/在田间劳作,并不时地望一眼落山的夕阳。/印在大地上的一条长长的影子/是你的叹息吗?/——天黑了”(《炊烟》)等等,都是如此的忧伤,这忧伤带着血和泪水的灼热。 孤独体现的生命冷热,是伤感诗人创作的必然。写作诗歌最让人陶醉的一点是我们发现了诗歌可以让伤感复活成灵魂的慰藉。这是诗的主旨,也是超越阻滞思辨藩篱的手段。在日益局促的生活面前,我们的性格都要有所改变。我们的诗歌不仅仅是要顾及内心,更要体验每一个卑微的角落,甘南诗歌兼而有之:污浊变纯净,庞杂变简单。我有时候想,为何甘南诗人如此纯净?这里面是否有宗教融入的成份?答案是肯定的。神圣地域,必有与神灵相遇的机缘,在祈祷中与圣神相见,是身居大都市的诗人无法体验的。神性超越人本,让诗性灵魂愈加纯静。荷尔德林说“写诗是清白无邪的事业”。我认为,诗人以自然之圣美,照鉴人性之冷热,需要有很大支撑力的内心。冷的冰雪,冰雪的冷;热的思念,思念的热。都是澄怀味象之赐予,都是慰藉孤独之溪流。身处大寂大静的西部诗人花盛,或许最能理解这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