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接触孙犁先生的作品,是笔者青少年时期从读《荷花淀》开始的。在激烈残酷的抗日战争的大背景下,小说选取小小的白洋淀的一隅,表现农村妇女既温柔多情,又坚定勇敢的性格和精神。在战火硝烟中,夫妻之情、家国之爱,纯美的人性、崇高的品格,像白洋淀盛开的荷花一样,芳菲弥彰。 孙犁是我国革命文学的一面旗帜,是我国当代文学的一位大师,他对中国革命文学的卓越贡献,他崇高的文品、人品,深深地影响了一代又一代人,赢得了广大作家和读者的敬爱。《荷花淀》是孙犁的代表作,是以孙犁为代表的一个当代文学流派“荷花淀派”的代表作。文学艺术上的风格,是一种特定的高层次的思想艺术境界,它既从创作者的生活、个性、才情中来,也从其渊博的学识中来,是二者相激相发、相辅相成、无间融汇的结果。孙犁堪称是一位具有渊博学识,尤其是文史功底深厚的作家。这就是他的创作,何以能独树一帜的奥秘之一了。 孙犁的一生,是与书籍相伴随的一生。孙犁对书有一种强烈的,长期积累的,职业性的爱好。文史哲经,农林畜牧,金石考古,书法美术,轶文杂说,等等,凡与社会人生相关的一切,他无不广泛涉猎,取精用宏。在他,阅读历史和阅读现实,是一个双向互补的过程,以此,他在两个方面都读出了自己的见解。作为创作家,他的全部阅读和书话写作,又都归趋于文学艺术的把握。 书之于先生,相知相悦,亦师亦友。奇文共欣赏,疑义相如析。先生在《故事和书》中写道:别的艺术门类,或许需要名家亲手指点,文学一事,只要认真读名家的作品,就可以了。千古名师,也无非叫你多读多写。文学,全靠自身的素质和坚韧的努力。鲁迅对青年作家的帮助,是指出他们创作的不足,赠送他们有用之书,介绍他们的作品出版。他能做的,全都做到了。(《文事琐谈》) 青少年时代,确是一个神秘莫测的时代。那时的感情,确像一江春水,一树桃花,一朵早霞,一声云雀。它的感情是无私的,放射的,是无所不想拥抱,无所不想窥探的,它的胸怀,向一切事物都敞开着,但谁也不知道,是哪一件事物或一个人,首先闯进来,与它接触。 读古文,可以和历史相结合。《左传》、《战国策》,文章写得很好,都有选本。《史记》、《三国志》、《汉书》、《新五代史》,文章好,史、汉有选本。此外断代史,暂时不读也可以。可买一部《纲鉴易知录》,这算是明以前的历史纲要,是简化了的《资治通鉴》,文字很好。学习古文,主要是选读,不能像看白话小说,看一遍就算了。要读若干遍,有一些要背过,文读百遍,其义自明,好文章是越读越有味道的,最好几种喜欢的选本,放在身边,经常拿起来朗读。总之,学习古文的途径很多。以文为主,诗、歌、赋并进,收效会大些。(《与友人论学习古文》) 道德文章的统一,为人与为文的风格统一,才能成为一代文章的模范。欧阳修为人忠诚厚重,在朝如此,对朋友如此,观察事物,评论得失,无不如此,自然、朴实,加上艺术上的不断探索,精益求精,使得他的文章,如此见重于当时,推仰于后世。近来我们的散文,多变成了“散文诗”,或“散文小说”,内容脱离社会实际,多作者呈现幻想之言,古代散文以及任何文体,文字虽讲求艺术,题目都力求朴素无华,字少而富有含蓄,今日文章题目,多如农村酒招,华丽而破旧,一语道破整篇内容。散文如无具体约束,无真情实感,就会枝蔓无边,近来的散文,篇篇都在数千字以上,甚至有过万者,古代实少有之。 现在还有人鼓吹,要加强散文的“诗意”。中国古代散文,其取胜之处,从不在于诗,而在于理,它从具体事物写起,然后引申出一种见解,一种道理。这种见解和道理,因为是从实际出发的,就为人们所承认、信服,如此形成这篇散文的生命。(《欧阳修散文》) 《金瓶梅》的作者,他的功绩不只在于创造了这部空前形态的小说,而在于他的作品孕育了一部伟大的《红楼梦》。不仔细阅读《金瓶梅》,不会知道《红楼梦》受它影响之深。说《红楼梦》脱胎于它,甚至说,没有《金瓶梅》,就不会有《红楼梦》,一点也不过分。任何文学现象,都是在前人的基础上产生的,任何天才的作家,都必须对历史有所借鉴。 《金瓶梅》所写的生活场景,例如家庭矛盾,婚丧势派,妇女口舌,宴会游艺,园亭观赏,诗词歌曲,无不明显地在《红楼梦》中找到影子。当然《红楼梦》作者的创作立意,艺术修养境界更高,所写,有其独特的色彩,表现,有其独特的个性,在多方面,都凌驾于《金瓶梅》之上,但并不能掩盖它的光辉。《金瓶梅》的真正主题是什么呢?鲁迅说:“故就文辞与意象以观《金瓶梅》,则不外描写世情,尽其情伪,又缘衰世,万事不纲,爰发苦言,每极峻急,然亦时涉隐曲,猥黩者多。”这是一部末世的书,一部绝望的书,一部哀叹的书,一部暴露的书。(《<金瓶梅>杂说》) 我读这部书(《世说新语》),是既把它当作小说,又把它当作历史的。以之为史,则事件可信,具体而微,可发幽思,可作鉴照。以之为文,则情节动人,铺叙有致;寒泉晨露,使人清醒。尤其是刘孝标的注,单读是史无疑,和正文一配合,则又是文学作品。这就是鲁迅说的“映带”,高似孙说的“有不言之妙”。这部书所记的是人,是事,是言,而以记言为,事出于人,言出于事,情景交融,语言生色,是这部书的特色。这真是一部文学高妙之作,语言艺术之宝藏。虽是小品,有时像诗句,有时像小说梗概,有时像戏剧情节。三言两语,意味无尽。这是中国一种特殊的文体,一种文史结合,互相生发的艺术表现形式。(《买<世说新语>记》) 中国的所谓笔记小说,由来已久,汉晋已有,就是先秦经籍中也有类似的断片。至唐宋而大兴,推演至明清,这种书籍,可以说是浩如烟海,杂列并陈,在中国文化遗产,占有很大的部分。 中国小说史,把《世说新语》列为小说。因为这部书主要记的是人物的言行,有所剪裁、取舍,也有所渲染、抑扬。而且文采斐然,语言生动,意境玄远。至于后来这一体系的书,如《续世说》、《今世说》、《新世说》、《唐语林》、《何氏语林》等,因既无创造,亦无文采,就只能称之为笔记,不能再称为小说了。有笔记式的小说,有小说式的笔记。(《谈笔记小说》) 文章书画,虽都称做艺术,其性质实有很大不同。书法绘画,就其本质来说,属于工艺。即有工才有艺,要点在于习练。当然也要有理论,然其理论,只有内行人,才能领会。我读有关书画之论,只能就其文字,领会其意,不能从实践之中,证其当否。陆机《文赋》虽玄妙,我细读尚能理解,此因多少有些写作经验。至于孙连庭的《书谱》,我虽于几种拓本之外,备有排印注疏本,仍只能顺绎其文字,不能通书法之妙诀。画论“成竹在胸”,“意在笔先”之说,一听颇有道理,自无异议,但执笔为画,则又常常顾此失彼,忘其所以。书法之论亦然:“永字八法”,“如锥画沙”之论,确认为经验之谈,然当提笔拂笺,反增慌乱。因知艺术一事,必从习练,悟出道理,以为已用。不能以他人道理,代替自身苦工。更不能为那些“纯理论家”的皇皇言论所迷惑。(《我的金石美术图画书》) 中国的史书,笔记小说,成了我一时期的主要读物。先是读一些与文学史有关的,如《武林旧事》、《东京梦华录》、《梦梁录》、《西湖游览志》等书,进一步读名为地理书而实为文学名著的:《水经注》、《洛阳伽蓝记》。由纲领性的历史书,如《稽古录》、《纲鉴易知录》,进而读《资治通鉴》、《十六国春秋》、《十国春秋》等。我觉得历史故事,历史人物,比起文学作品的故事和人物,更引人入胜,《史记》、《三国志》的人物描写,使我叹服不已。《资治通鉴》里写到的人物、事件,使我牢记不忘。读一种史书之前,必须辩明作者的立场和用心,作者如果是正派人,道德、学术都靠得住,写的书就可靠。反之,则有疑问。这就是司马迁、司马光,所以能独称千古的道理。(《我的史部书》) 百家争鸣之说,亦后人渲染耳。儒家为诸子之首,其学术主要为政治与教育两,孔孟首发之,为历代帝王所尊用。其他诸子,有争鸣者,亦有自鸣者;有得意者,有不得意者。然其著述,则皆哲理多于实用,理想强于现实,虽皆有为而作,皆难施于生活。文化日渐发达,生活需要增多,学者不得不改弦更张,趋向实用。汉魏以后,多议论经济之书,如《盐铁论》、《齐民要术》等。此等书不多见,宋代又以朱子理学为子书之要。稍实际者,则为见闻杂志,读书笔记,或就事论事,或吸取经验。其杰出如《梦溪笔谈》、《容斋随笔》等书,生活用书,门类增多。这是子部著述的必然趋向。(《我的子部书》) 我的文学的路,是风雨、饥寒,泥泞、坎坷的路。是漫长的路,是曙光在前、希望的路。 这是一部争战的书(《孙犁文集》),号召的书,呼唤的书。也是一部血泪的书,忧伤的书。(《题文集珍藏本》) 孙犁指出:一般规律为:青年时期是浪漫主义,老年时期是现实主义。中年时期,是浪漫和现实的矛盾冲突阶段。民生各有所乐兮,余独好修以为常。文学对孙犁而言,是一种生命的需要,是一种未加雕琢的真诚与率真,是温暖心灵的幽燏的炬火。孙犁特别爱好书,书成为他生死与共之物。他认为:青年读书,是想有所为,是为人生的,是顺时代潮流而动的。老年读书,则有点像经过长途跋涉之后,身心都有些疲劳,停下桨橹,靠在河边柳岸,凉爽凉爽,休息一下。孙犁晚年的文章特别讲求章法,讲究起、承、转、合。语言的锤炼,是孙犁晚年作品的巨大魅力之所在。他为自己找到恰当、美妙的叙述方式。他以叙述的方式描写,以叙述的方式议论,以叙述的方式抒情,总是那样从容、矜持、高雅,表现出很高的修养。很多人读孙犁的作品,都是首先被他的语言所吸引。 孙犁先生的散文是“写人生”的散文。他是一位富于哲思的作家,他的这些哲理思考,大都伴随着形象和激情一起出现,所以,在许多情况下,又帮助着其作品的诗情画意的形成。他常常从司空见惯的事物中升华出人生的感慨,在作品中凝聚、昭示着深沉的人生情致,不仅给人以审美的享受,更让人从中悟出关于人生、社会和自然的道理。读其散文,如同聆听一位饱经沧桑的智者平静随和地倾诉,需静下心来,慢慢地品读。蜂采百花酿甜蜜,人读群书明真理。没有广泛阅读、博采众长、集思广益、就很难汇百家之说而成一学。研究孙犁,纪念孙犁,为今之文学乃至当代文明的发展提供源源不竭的支持与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