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文舟
招手,谁都可以让黄河回头。一条河流,必须用黄土擦洗,才能留下故乡的原貌。 毛驴瞌睡,石碾青筋暴突。我站在岸上,站多久,终究要回到水泥地上,不及一根草,扶着早晚,都可以仰看天幕。 查看了天气,有足额的阳光,沙尘是黄土的翱翔。我还查看了,有多少人扶老携幼,把苦命的一生装进充气的皮囊。 如果我在场,一样与逃难的人相互推搡,不会像此时的我,在渡口,笑一条大河走得比春天慌张。 临时搭建的戏台,青衣卸下台词,在黄河水灌溉的村子,娶了浣纱女子。一件青衣怎么洗,都只能洗出一河黄色的乡愁。 希拉穆仁草原 我喜欢它一波比一波嫩的风,喜欢跟一皮囊奶酒,碰个脚轻头重。 学骑的男孩,被马摞得神色荒张,草地上的朵花笑得前仰后合。有人提议,春天到来的时候,拉马头琴,还要摘一片叶子好好含在嘴里。 要把一条河流染成黄色,诗经也没有说用什么方法。似乎只有那种颜色的河流,才能走得与乡愁挂钩。 带着一身暑气,你也可以在专供活佛避暑的行宫下榻,枕着奶质的草,星星诉说料峭春寒,沙砾诅咒阳光灿烂。 可以与风沙摔跤,跌倒后无法站起,不是受伤,而是醉让万物匍匐在地。 在妙法寺 童子伺茶,候客。一盏留在吕祖殿等着纠错。起火、煮水、洁器、点茶……每一道都得小心翼翼,水一旦遇上茶,便有人的三魂七魄。 酥油,滋养的莲花,始终没能让一些人心灵通透。谁也赢不了光,重生,就是暗夜被光剔去毛皮,再斩骨头。 煮茶的风炉,根本就铸不出八卦钟。那么多朝佛者,都没有悟到,功德圆满的只有青草无法打败的黄土。 凛寒如鞭,节节是刺,只有诚心,才是护法的神祇。我不是来抱红柱,往宝殿上贴金,我有三千欲望,也有一份清静。行囊有半块面饼一本海子的诗,两样都是我消夜的粮食。而海子,仅仅比我多了个德令哈的姐姐。 没打算在青灯下说出委曲,我只想听被月光宠坏的虫鸣,让漫上山坡的青草修复我红尘中呛坏的呼吸。一条大河就在寺外徘徊,我知道它,不赶快离开草原的动机。 端看洮河 落差就是它意想不到的激动,能让它略略止步的只有冷。那是洮河停下来的体温。 我喜欢把脏兮兮的双脚杵到洮河,并没有扎根的意思,而是用我的肉体蘸一点灵性,像芦草,坚定地回到岸上分糵。 我欣赏引水上山的农人,灌溉或饮用。再粗的洮河,都容易在五谷的血管里奔流。据说它发怒时像一头牛,历史上许多诗人的作品,都有它很牛的脾气。不用洗净身子,那身黄色的泥土,就是它入赘黄河的依据。 流出九甸峡,就把673公里的恩怨扯平。它的上游,有人采桑,有人伐檀,也有人把自己当一只关关雎鸠。 一路拾捡着那些瘦弱的河流,追赶石头,一路上,却又被时间追赶。切出豁口,吞噬田畴,同时有功于干渴的作物。 我站在鸟鼠山,与它打了声招呼,我不能与53亿立方的年径流量逐一握手。像一头牛,在洮河岸上收割青草;或像一块砚石,等着楷书或狂草。 黄河第一湾 怎么才走这些,?就累了呢?这是它不舍的回头,下意识的躬身。实际是,试试自己是否身不由己。 它还是摔不掉身上的黄土,怀中的砂砾。 此刻我站在离第一湾不远的山坡,黄河就是从这里杀到谷底。我知道有些目标得改变方向,挪一下自己的步态,并非向命运屈膝。 是遇上山的岿然不动,还是想转身另找坦途?不管欧拉羊在岸上吃草,金莲花已铺好婚床。 只是随性而为的一个转身,最后还是被命运押上归途。就像甘南的牧人,走得再急,也知道脱下礼帽,不管草原还不想醒来。 怎样湾,日出总是壮丽地美。不管怎样转身,向前就是它不容许改变的从容。 接下来就有第二、第三、第四、第五的湾道,而黄河第一湾,就是不经意的曼妙。 腊子口 应该改一个名字了,这么多年,它一直在我小学课本,给我出题。 很容易找到的答案,远没有当年红军正面强攻艰难。 在秋天抵达腊子口,我想看看落满大雪的沙盘,是否覆盖了交织的枪声。主席怎样破题,找出至今仍然为后人称道的秘笈。溯腊子口河而上的部队,怎样用一刀一枪把一个口子,打成纪念馆里重要的实物档案。 过了腊子口,疲惫不堪的红军,并没有片刻停留。中国的暗夜刚刚撕开了一个小小的口子。 那些攀崖而上的人,在毛主席的诗词里成为绝唱。许多年过去,青草与树木找到原籍,生活与梦归于日子。 有人听见,天阴下雨,就有战士的喊杀声。我相信,说这些话的人没有骗人。 不是我们的红军战士还活着,而是布满枪伤的腊子口,遇到天阴下雨就浑身生疼。 杨土司革命纪念馆 当他听说一支疲惫的工农武装,要经过自己的地盘,他密令管家,撒下岗哨,把一条没有陷阱的道路,交到红军手上。 他梳理了一下半生,作为保安司令,总有一些事,让他不安。他因此决定再不能失去,救渎自己的机会。 当然还有粮食,必须给那些战士,填饱被草根树皮占领了好些日子的肚子。这一天他召开了家庭会议,让兵丁出列,愿意报名参加红军的,不再是匪,而是弃暗投明。 然后他牵出那匹腋下生风的宝马,把它交给红军,让中国革命的速度,再提高一点点。而他返回祖屋的时候,哭得一败涂地。 接着他让女儿给红军指挥员写信,如果需要,他还有些绸缎与银两,还有仓储里的几年收成,还有他这一条老命。 做完这些,作为土司他得考虑自己,该背一个怎样的罪名。 不论杨土司背了怎样的罪名,在一卷中国共产党的史册里,永远光明磊落,清清白白。 洮砚 用刀、锯、铲、錾,硬是在一块洮河诞生的石头上,掘出墨池,然后用目光、心情与喜色,慢慢打磨。这样的洮砚,既不会漏水,还能留住春风。 砚台很小,多几滴水,便会让唐宋元明的墨迹,成为行走的江河。五千年长度的绝句,让猪鬃与狼毫掠起掘地的狂风。 有钻石的硬,那些汉唐的绝句与七律,终于懂为什么有不卑不亢的质地。 不过是被河水搅得不得安宁的石头,却以它的静,让干净的绿在石头里非常自负。石质的记载,写满尊重和爱戴。做个有心人,就能聆听洮河隐隐心迹。 历史的日影,随一条河流在石头上沉浮。有人为洮砚赋诗,色绿质纯的一块石头,等到了丰狐、蟓蛉、虎仆的风云聚义。 端看洮砚,有我故乡的暮色四合,虫鸣冲动,火烧野风。 我也求购到一个砚台,添一笔甘南,草长莺飞的想念,在纸上汹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