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力
终于到了春天,但百花却还将绽未绽。奶奶在世时,总会仰着头,微微笑着,看着含苞的花朵对我说:“桃花儿开,杏花儿绽,梨花儿急得把脚跘。”桃花盛开的时候,杏花正在含苞。梨花呢,要等到杏花基本凋谢之后才开,所以说,要“急得把脚跘”了。“把脚跘”者,家乡语,即跺脚。 庄廓周围,有四棵毛桃树、一棵桃树、三棵杏树、一棵梨树。如果加上一棵棠梨树的话,就是两颗梨树了。 棠梨又名杜梨、甘棠。《诗经·国风·召南·甘棠》:“蔽芾甘棠,匆剪匆伐,召伯所苃。”茂盛的棠梨树啊,不要剪不要砍,曾是召伯居住的地方。召伯名姬奭(shi),是周文王姬昌的庶子,他常在棠梨树下处理事务,结果均能让官民满意。棠梨树也随着召伯的美名,被众人所知。 我家之梨树,奶奶谓之“冬果树”,应该是一种很老的品种。果实要到秋后才能成熟,经霜最好,味道爽脆可口,甘甜多汁。关于冬果梨,还有一个典故。相传太宗世民连着几天上殿问朝,均不见魏征的影子。急命近侍去问,才知魏征的老母偶感风寒,在病中。而这病,竟是冬果梨治好的。这传说有无实据可考,不得而知,但冬果能治风寒,确是属实的。 毛桃树之谓者,皆因此树之果实较小,有的品种果实极小,并且果实表面密被短柔毛。毛桃有红心和白心之分。红心毛桃最好吃,脆而甘甜,但果子小;白心毛桃多汁而酸,但果实却大一些。 开了花,未必就有果实;但未开花,何尝就有果实——几场新雨过后,草儿们冒出了明黄的芽子,满山满坡都是毛茸茸的、嫩嫩的生机。毛桃树对于春天,自然是要增几分色的。想起那“人面桃花”之句,就让人浮想联翩呢。花之最妙者,应在含苞待放之际。毛桃花的花苞不大,小小的一点,是那种恰到好处的粉红色——再增一点或减一点,就不是桃花了——弱弱地猴在枝头上,待春风一点点将它吹开。如果你愿意仔细观察,风和日丽之时,含苞的桃花差不多两个小时就会变一个样子:变大了、变饱满了,而那一匀的红色,也在花苞的顶端慢慢往下褪……终于变得急不可耐了,将那藏了多时的花蕊从展开的花蕾里探头探脑地伸了出来。毛桃花一开,颜色随即变淡,成了淡粉色。 毛桃树是乡间的卑微树种。而我家竟然也有一棵桃树!桃树的“辈分”,自然要比毛桃树大一些,所以花开得比毛桃迟。桃花的花瓣,要比毛桃花大,所以开起来就比毛桃花铺张得多。桃花的颜色,是那种让人想入非非的粉色,当得起“浮艳”一词。记得那是少年时,从田里干活回来,远远看见那一树的粉色,有时候会无由地发一阵呆。“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少年的怅惘,也像花儿一样盛开了。 待桃花开得零落,杏花就上来替补,总不能空负“春色”这样一个好词。杏花又是另一种风致。总是挤满了枝头,一个紧挨着一个,仿佛要挤出笑声似的。含苞的杏花,差不多是深红色的。它们挨挨挤挤半月左右,突然在某一个早晨,你开门一看,竟然在向阳的枝头上,有数十朵已经开放了!后面的姐妹,哪能再耐得住。不出一两天,满树粉嘟嘟的杏花,排山倒海般,在和煦的春风中一展它们的妩媚。杏花的颜色,是白里映红,红中透白的。说是红的,又不太红;说是白的,又不算白。宋?杨万里《杏花》一诗,正好可以解我无以描述的窘况:“道白非真白,言红不若红。请君红白外,别眼看天工。” 满树的杏花开得好欢,当得起“繁花似锦”的盛况。这时蜜蜂也来凑热闹。一大群蜜蜂,围着杏树上下翻飞。你能看得见它们的小翅膀扇出的美丽弧线,带着“刷子”的小腿腿上,沾满了花蜜。那“嗡嗡嗡”的声音,整天不绝于耳。有时候“上洼”(到田里干活)回来,二十米开外,就能听到蜜蜂的“嗡嗡”声,是春天的“热闹”,也属于家的温暖。 有时候我一个人在家,日上三竿之时,就来到杏树底下。也正好是一个晴天,湛蓝的天空中,几朵浮云,慵懒地踱着方步。踱着踱着,就不见了。杏花的香气,弥漫在我的周围,让人神清气爽。蜜蜂也早已来了,在花丛中飞来飞去。我周围的土地是干净的,因前几日下了雨的缘故。也有早谢的花朵,飘落到我的头顶。我一摇头,又飘到了地上,能听到轻轻的“哧——”的声音。偶尔也有几声犬吠,但就几声,又没了声息。只有蜜蜂的“嗡嗡”声,时紧时慢,时大时小。这春天的舞曲,在苍茫人世中,漂浮在花朵之上。 然而终于到了“花褪残红青杏小”的时候。庄廓背后的梨树,也该开花了吧。但是我知道,它是不会“跘脚”的,那不属于梨花的性格。其实梨花是最能耐得住性子的,它知道春天过于妖艳张扬了,所以才要煞一个安静的尾。 梨花的花苞,也是白色的。待花完全绽开,那一色的纯白,干净如初见的惊喜。南朝梁?萧子显《燕歌行》有“洛阳梨花落如雪”之句。看着那满树的洁白,你要疑心时间几乎要停止了。你自然要安静下来,呼吸也要放缓,要不然就当不起梨花的清雅。梨花的花瓣极薄,像极了绽放在枝头的白玉片。梨花就像锋刃,刺穿的,都是一些洁净的脏腑。我依然清楚地记得,奶奶拄着拐棍,笑眯眯的,站在盛开的梨花树下,一边唤着我的乳名,轻声说:“看,梨花开了。” 梨花也是一种酒器。酒器而以梨花名,想必饮酒之人,亦知自持。奇巧的是,梨花竟然可以酿酒。尝自遐想,若在清风明月之夜,藤椅石桌,与远人隔桌相望。梨花杯里,梨花酒仅有六分。无语对饮,笑皆出于月色。那时间的流水,哗哗哗。书生一梦,几为断肠! 元好问有《梨花》一首,最能说尽梨花的妙处:“梨花如静女,寂寞出春暮。春色惜天真,玉颊洗风露。素月谈相映,肃然见风度。恨无尘外人,为续雪香句。孤芳忌太洁,莫遣凡卉妬。” 花开花谢,自然之理;一喜一悲,人之心怀。花事亦如人事,曾经繁花似锦,终归零落成泥。我之“梨花情结”,不过痴人呓语;而曾经和我一起仰头看梨花的奶奶,在地下已20余年矣。尘寰之事,也许亦应看开。若有泉下,我自会和地下的亲人们一一相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