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城
油葫芦颠颠是候鸟,红腹黑背,麻雀大小,叫声叽里咕噜一长串,骂仗似的,很冲动。它叫的时候总要点头翘尾蹦来跳去,很不稳重,所以就叫油葫芦颠颠。它的真名是否好听一点,归什么目什么种,至今我没有查询过。初春,很可能在某天清晨的梦里听见它叫,仿佛童年小伙伴在门口喊叫,赶紧起身去看,发现它就在院墙或柴垛上,对着你唧唧啾啾大献殷勤,亲热得不得了。它上蹿下跳故意挑逗,几乎被宠坏了,简直胆大妄为。无论它如何婆婆妈妈,却不会招人嫌,觉得它是喜庆的鸟儿——实际上它就是报春的鸟,听到它叫,就知道春天来了。 有时我想,它跟红雀同样大小,也天生一副好歌喉,为何红雀往往被人诱捕关进笼子,而它却始终逍遥法外?是性子急躁不适合圈养,还是叫声不入韵律,不够优雅?我小时候抓过麻雀,试图关起来喂养,结果那家伙自恃清高宁死不从,很快就把自己撞死了。 油葫芦求偶产卵的季节晚上也叫,尤其是月夜,万物披上朦胧面纱,它的叫声就变得含情脉脉,妙曼如歌德笔下的夜莺。一到它孵出幼鸟,以及幼鸟离巢之际,它就还原成一副疯婆子模样,见到有人或其他动物靠近幼鸟,它作出舍身拼命的样子上蹿下跳,叽叽喳喳地咒骂,人们本来并不留意幼鸟所在,但它在幼鸟身边飞来飞去刻意暴露目标,好像是在故意炫耀。 油葫芦的歌声伴随了我的乡村生活,一直到现在——无论我走到哪儿,都能跟它不期而遇,惊喜地相逢于异乡的春天。而且,随着年龄增长,如今它对我有了另一层意义,听到它的歌声,看到它的身影,说明我仍有幸生活于有山有水的自然环境,也证明自己尚且耳聪目明。 可是有一年春天,我突然听不见它的叫声了。清晨或傍晚,我看见油葫芦在短墙上跳跃,就是听不到它们的叫声。拍拍两耳,感觉十分木然,才警觉自己耳朵可能出了问题。渐渐地,对面说话的声音也很隔膜,非得母鸡一样侧转着头,将稍好的一侧耳朵转向前面。到后来更是耳鸣如风,日夜不绝,以手掌击打两耳亦不能遏止。 就近去了一家刚开办的民营医院,初步诊断,说是颈椎出了问题。颈椎拍片后,大夫拿笔杆敲着那黑塑料片说,你看看你看看,你这颈椎咋长成这样,成了反弓状?定是病变所致——哦,等等,你这突发耳聋可要警惕啦,明天再拍拍脑片,看里面还长了啥玩意儿。 医院下班,天色昏暗,我顺人流昏昏然出了医院,心中不免悲叹:此生休矣。平生严苛自己不曾丝毫作孽,命运何以荒谬至此! 第二天,同事建议换家医院瞧瞧。真得感谢那位同事,金口玉言,为我指点了迷津。急忙去州医院耳鼻喉科,神色慌张情绪激动地自述一番,大夫却是见过世面的,慢条斯理拿电筒往耳内一照,随即哼哼哼笑了出来。他说,也许你脑子里空空如也,只是耳道被东西堵住啦——告诉你吧,这叫耵聍栓塞。 自然,接下来我又听到了油葫芦的叫声,而且比以往更清晰,更尖锐,直刺重获新生的耳膜。 作为“过来人”,我想说的是,耳聪目明真好。从此我学会了倾听,有意地、屏声静息地倾听:鸟的叫声,鸡鸣犬吠,孩子们的尖叫哭喊,风掠过树梢的声音,以及蜜蜂的嘤嗡,蚊蚋的低吟,蚂蚁爬过树叶的沙沙声。如此各种各样的声音,乃是这娑婆世界的美妙音乐。 听,油葫芦又在叫。不离不弃的朋友,告诉我又一个春天来临——若需珍惜,那就尽管珍惜吧。它的叫声叽里咕噜不知所云,但我猜得出它想表达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