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旭东
谭旭东,湖南安仁人。现居北京,任教于某高校。当代著名诗人、儿童文学作家、评论家、语文教育和儿童阅读专家。出版诗歌、散文、童话和寓言等80多部,译著60多部,文学理论批评著作20部,语文教育与家庭教育著作5部。多次应邀出访波兰、德国、韩国、委内瑞拉、俄罗斯和埃及等国,做巡回诗歌与文学讲座。多部作品输出版权,多篇作品选入北师大版、京版、鲁版语文教材。作品被译成波语、德语、英语、韩语、俄语、塞尔维亚语、西班牙语和阿拉伯语在国外发表、出版。 创作和理论获得《儿童文学》杂志优秀作品奖、《少年文艺》杂志优秀作品奖、全国优秀少儿图书奖、三个一百原创图书、中国童书金奖、冰心儿童图书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中华优秀出版物奖、中国寓言文学金骆驼奖和北方十五省市文艺图书评奖二等奖等奖项。理论著作《童年再现与儿童文学重构》获得第五届鲁迅文学奖。 一、单纯的孩子写诗 诗人是人类的良心,真正的人永远是孩子,童心是人类的精神的核心。郭良忠这12个人,都是单纯的孩子。单纯的孩子写出来的诗,就很纯粹,很天然,很真诚,很美好,甚至也很赤裸,毫无矫揉造作。如郭良忠的《甘南大地》: “天空触手可及/我在高原种植着一条条河流/牧民用牛羊置换着新的文明/一些的新的词语在高原诞生//所有的银子不够装饰雪山/所有的绿松石不够装饰草地/所有的蓝不够装饰天空//河曲的马蹄驰骋在酒杯/成群的牦牛回归牧场/藏獒再也不用铁链拴着/夕阳下所有善良还原给草原。” 这首诗里,诗人对甘南大地的虔诚,犹如孩子对母亲的爱,毫不掩饰的真爱,发自内心的依恋,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这样的诗里,意象与情感的天然契合,是难以用语言准确描述的。我很喜欢这种诗,它是用心写出来的,也是用贴近大地的胸怀感悟出来的。诗人如赤子,诗如夜空里的蓝和星星,也如河流里的浪花,更似朴实的泥土。诗人的心如草尖上的露珠,闪烁着太阳的光芒。郭良忠的另一首诗《等漫山的野花开了》也是一首极好的诗:“空气撒下甜蜜/阳光温暖了岁月的情怀/雪山融化了浓浓的诗意/整个大地都在为我抒情/等漫山的野花开了/我要把最美丽的故事讲述给我的母亲”,这短短的六行,足以胜过长篇。它内藏的情感,蕴含的气象,晒过很多名家诗篇。这是孩子的歌,对大地,对家乡,对母亲的歌,也是一位诗人对高原,对雪山,对世界的吟哦。这短短的六行,让我感动流泪,它语言的质朴与新鲜,让我惊讶得难以相信,这是一个大学生的诗,一个年轻的稚嫩的男孩写出来的了不起的诗!郭良忠薄薄的一册《流淌在高原》,抵得上很多诗人厚厚的一本或几本诗集。 树贤的诗集《白银之歌》很有内涵。从诗人介绍看,树贤是甘肃白银人,现居兰州。诗集里无疑有对家乡的情感,不过,他笔下并不直抒胸臆,他的目光冷静些,甚至有些调侃,有时候,好像昌耀在沉思。如《兰州的火光》:“兰州的火光在夜晚燃烧如马群奔腾/祁连山麓没有人能辨认/脊梁上神秘的歌吟/门后的女子静坐在公寓/火光自兰州流下,浸入黄河/兰州的火光以最独白的方式躁动/大风里无人回应”,它是一首很冷静的诗,诗人把兰州的灯火描绘得很有神秘色彩,也富有人性张力,好像躁动的生命。《晨光与高速而过的青春期》也是一首很有意思的诗.“我永远记得我十五岁时羞红的那张脸/就像你到现在还记得你锁在柜子里不让妈妈看的日记本/某天早上,但露水打湿我们的裤管/我们在安静里任性大笑/晨光里,泪花深处的甜蜜/是我们高速而过的青春期”,如此以诗的方式回忆青春,回忆任性的日子,回忆美好的过去,还很少见。诗人的心性一如既往的天真,美好在诗里不用矫情的符号来表达。 与树贤的《白银之歌》一样,诺布朗杰的诗集《藏地勒阿》,也是一部高质量的诗集。诗人是藏族人,诗里自然带着宗教的气息,也有着藏族文化的神秘性和深邃感。《勒阿小语》:“小憩一会儿,让我梦见勒阿/让我梦见勒阿的一片经幡/让我梦见经幡里打坐的喇嘛/也让风吹进去,替我问候故乡”,四行诗里,诗人对故乡的怀想、依恋以及赤诚的爱,表达得自然而感人。诺布朗杰的诗里出现最多的意象是“勒阿”——诗人的故乡吧。这些写给勒阿的诗,都很短很短,但意味深长,情感浓郁,它们都是用心写诗的。诺布朗杰和郭良忠、树贤一样,都是干净的孩子,都是赤裸的诗人。他们不会说假话,他们喝了酒也不会说胡话,他们的诗干干净净的,他们如一株株质朴青稞,也如一粒粒沙土。 拾谷雨的诗集《午间的蝴蝶》很有意思,都是短诗,散落着秋天、冬日、牛头河、红崖山、故乡、母亲、乡间、谷雨等意象,书写的是乡村记忆,流露的是对土地的情感,表达的是对微小的生命的感悟。他的《在秋天想起母亲》,是一首感人至深的好诗,献给秋天,献给母亲,献给故乡,也献给漂泊的青春:“秋天的事物变得明亮/我听到一些声音/穿过那些我曾触不可及的黑暗/来到我这里,核桃树开始结果/我是一个悲秋的人/善于在一株青草上做梦/睡眠多于我醒来的日子/但是雨,从故乡下到北京/秋叶,也从故乡落到北京/中秋节就要到了/她头顶的月亮也该圆了/在这样的时节,我本应该/饮一杯故土,掺着她的骨灰。” 鬼鱼是学文学,研究戏剧的,他的诗集《麋鹿》里,有着对故乡,对兰州,对西部生养过他的土地的深情,但他表达的方式与其他几位不同,他的诗里,都是长行长句,意象密集,有些叙述性很强,甚至有戏剧语言的特点。如《兰州 兰州》这组诗,像一次情感的旅行,从南方到兰州,从兰州到南方,心好像游离,但情感却紧紧牵连着,似乎这组诗就是一次真爱的纠缠,是孩子对母亲的撒娇。因为鬼鱼的诗引用起来,比较费劲,但我还是要说他的《南方》组诗是很优秀的,这是一种叙述性很强,也有社会与情感含量的好诗,值得品读。 诺杨的诗集《一切都在生长》里有沉默、孤独和冷静的气氛,《小丑》《农民工》和《二疯子》等读起来,能够感受到诗歌鲜明的现实性与批判性,但诗人如盗火者,眼睛里寻找着光明与希望。他的《金湖杨》一诗,很有西域诗的味道:“古老的叶尔羌河/息息不止/蕴育了西域天边/最得意之作——金湖杨//一千次的吻/留下多少多情的人/四万亩胡杨林/收留下忘情热吻的鸳鸯//八月风吹胡杨/绿色背后挂着天空/十七八岁的维吾尔族少女/扭着腰肢,翩翩起舞//十月金碧辉煌/金湖杨——素心静怡/胡杨栈道上/异国少妇靓尽风骚/幻想胡杨的馈赠和一场古典爱情//十分宁静的夜晚/长寿老人透漏‘长生不老’的秘诀。” 二、文化与个性话语 优秀的诗人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书写所属的,这也是以诗的方式寻找自己的文化身份,因此读他们的诗,好似一次对诗人的文化认证。应该说,这12册诗不能说每一部都有鲜明的文化特色,但都带着一些总体性的文化性格。甘肃是西北一个典型的省份,多元文化的杂揉,丝绸之路的含蕴,黄河的厚重,等等,都给了诗人们诗的灵性、文化的积淀。这12位“青年患者”都展示了自己的文化身份,不过用的是个性化的语言。 庄苓的《出使敦煌记》就是一次文化之旅。《出使敦煌记》《夜过张掖》《疏勒河》《明月出敦煌》《敦煌夜市摆摊有记》《悲镜》《敦煌雨中作飞天歌》《在鸣沙山的一个下午》,等等,这些诗的题目就看出了庄苓在一心一意地书写着敦煌,记录着他对敦煌的生活极其对敦煌的理解,这些诗里,有深情的凝视,也有一些冷静的思索。如《出使敦煌记》,时间和空间在思绪中转换,历史与现实互相映照,但诗里的情绪是清晰的,敦煌这个文化意象撞击灵魂,呼唤一种对文化的坚守: “吞下刀子,走进史书/散养天马的月泉凝结在一个人的画卷里/天底下最大的王居三危而拥九州/把时代藏在都市最软弱的泥土里/说汉字里最神秘的生死无常//在敦煌,应当有一座王府,两棵胡杨/再不济,也应该租一间上房,盘个大炕/把一个叫小北街的地方住成重点文物保护单位/不写博客,不谈恋爱,去通州一问九鼎//天黑了,去往敦煌的路黑了/我再也按耐不住抓住书本的眼眸/任凭时光把过去丢在汉代某一都城/一个人在西域苍茫成风中凌乱的雕塑。” 阿海的诗集《隐身术速写》里有更为内敛的文化对话。如《晚间读王维》一诗,从现实的逼仄环境出发,走进历史的深处,诗人的身份是带着对现实的怀疑,也带着对现实的无可奈何。他的《细雨》,看似诗人的自我想象,或者说,是诗人对一个他者的想象,朦胧里有些爱情的含蓄倾诉,但细读,这首诗里,诗人把表现对象置于古诗意境之中,并给予文化的观照: “你来了,古诗中的细雨/你醉倒在室内也/瓢泼在窗外/你沿着空地的漩涡汇聚/你住进掩面的凉亭/你简朴而畅快/你是烟雨我看不见/你隐去了鸟鸣/你绘下的人/此刻在推一扇门//望你不如听你/我把你还给古诗/还给空无一人的传诵/还给我背对的窗子/桃花未开,它若开了/我把它还给你//还至那无用的小巷尽头/堆满了落叶/你也淋湿了它们。” 西克是甘肃农业大学兽医系的研究生,他诗集的名字就叫《兽医系》。这让我想起了李亚伟的《中文系》。西克的诗很有深度,真的是用病理学、药理学和解剖学来解读现实,来审视文化的,我很欣赏他的认真,他的略带嘲讽的风格。《兽医系》里的诗也如阿海一样,现代语言,表面非理性的表达,但内在的情感很紧凑,而且有对传统文化的诗行解读。如《青年患者》《致鲁迅》《动物学》和《临床医学》等,都有很尖锐的思想。他的《木立成林》,诗里有汉字意象,也有对佛的质问及对生命的怀疑:“木立成林,林立成琴。旷野墨白/覆盖了零落的哲学。树也败了,叶枝稀疏。/踅迹飞鸟,吃肥了羽翼,跌入歧途。一幅画/能卖几个钱?众多的佛像能庇佑几家百姓?/树木沿着大地行走,何处流水潺潺?” 赵文敏的诗集《世事遥远》好像不太关注文化,而更倾向于日常生活的书写,甚至是琐碎经验的表达。在这诗集里,诗人好像比其他几位超脱一些。如《小日子》,诗人笔下没有文化的想象,没有高蹈的抒情,却是切实的对小日子的小幸福的羡慕:“不是我目前的生活/不是一个人的自在或者散漫/不是那些具体的灰,或者白/一千一万个小事件/一千一万种小幸福/春风吹过来,又埋过去/那些想起来什么都没有的小日子/那些空,那些净/如今又让我一遍遍羡慕起来。” 赵文敏的《秋天就在我们的不远处》,也没有大叙述,大抒情,但读起来,心里却很熨帖:“小城还很热/秋天就在我们的不远处/我一直觉的你就要来了//或许你和那些凉下来的风一样/都走在路上吧/我的日子还是日子/就是像流水/开始一天天抽走/我身体里最坚强的部分/也开始变的柔软了。” 邯冰的诗集《存在者说》显得有些坚硬和寒冷,但富有张力,他似乎要走思想家的道理,诗不过是他的一种思维方式,是他灵魂出走的一个个信号。如《冲击极限》,语言很锐利:“鹰的天空 是世界上最大的孤绝/死亡 人类掘好了坟墓/等待华丽上演/生命 超越了宇宙的重量”。如《梨花打落了中国的土地》:“四月,这是最后的日子/群氓在土地上行凶/抱紧理想打破现实的人/是一朵凋谢的梨花/无处着落/被土地疲倦了的身影/沿着现实主义/走在人群的低处。”这些诗,简短,但有力量。 乌瘂的诗集《一些不成样子的记忆》更多的是青春的祭奠,有些语言很现代,但情感是纯粹的。《彷徨》这一首能反映诗人内心的挣扎与矛盾:“在接近黑夜的路口,一只乌鸦发出悲悯信号。/对着熟悉的黄昏简单陈述,目光呆滞,声音沙哑。//老去的胡杨,惦念着这里曾经的金碧辉煌。/没有片段,只有撕碎的记忆,在散乱的天空飘。//一个迷了路的人,我暂且相信/这个不合时宜出现的伊斯兰信徒。//城市不肯睡去,为了承受一个真相而耿耿于怀。/人类大惊小怪的指指点点,为表演喝彩呐喊。/红男绿女在城市的拐角风生水起的登场。//多么讽刺,城市与粮仓的交易,植入泥土。” 三、说不清也说不完的话 因为时间的关系,我不能一一细细品读,但诺布朗杰的《藏地勒阿》、诺扬的《一切都在生长》、西克的《医药系》、诺扬的《一切都在生长》、拾谷雨的《午间的蝴蝶》、阿海的《隐身术速写》、邯冰的《存在者说》、乌瘂的《一些不成样子的记忆》、鬼鱼的《麋鹿》、庄苓的《出使敦煌记》和赵文敏的《世事遥远》等,都是很优质的创造,他们的诗里有远离尘嚣的宁静,有甘于寂寞也执着追求的胆识。兰州“青年患者”诗歌丛书,是不俗的诗人集结,是一次西部诗歌的亮相。他们的风骨,他们的气质,都是西部的,都粗犷里有柔和,开阔里有细腻,率性里可以传承中国诗歌文化的使者。 有坚韧。郭良忠等12位青年诗人都是有良心的孩子,都是单纯的诗歌的赤子,他们是诗歌的希望,是可以传承西部文化,也 感谢郭良忠,把这些青年的最具有诗西部诗人气象的诗集送给我,让这个春天显得更加富有诗意。我很惭愧自己写得不如这12位未曾谋面的诗人,但我为他们的深沉而真诚的歌吟而庆幸——新世纪的诗歌还有良心,还有赤子的语言,还有真正的艺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