暑期归乡,发现村庄周遭,田地里种植的药材一年比一年多了,而曾经安身立命的那些庄稼,却因为收成不好和无人伺弄,正在逐年缩减。 我们家,这些年也由于父母年岁渐高,加上忙于进城给我们兄妹照料孩子,也是除了半亩洋芋之外,没有种其他庄稼。所以,在家周余,就不用帮衬任何农事了。无所事事的日子,过得慵懒而寡淡。 在故乡的屋檐下,吃了睡睡了吃。远离俗务,不思薄名,甚至不读书、不思考,除了带小儿在街头巷末玩耍外,再就是刷刷微信,证明存在。 甚至,和父母也很少聊天了。随着年岁渐长,似乎,亲情之间,多了的就是默契。而默契的另一层意思,就是互相间那份真实的不可言喻。 想想自己,离开这片土地已经整整二十年了。二十年来,自己离这片土地也是越来越远了。虽然每年都有归乡,但是始终把自己摆在一个逃离者,或者叛逆者的角度上,多年的浪迹,也就拼凑成了一段矫情的向乡而望。而这样矫情的守望里,自己也就只能用更矫情的文字,让自己成了一个行吟的诗人,一遍遍蚕食着心中变味了的高原。 有时候,想起来少年时代跟父母劳作的日子,遥远得恍若隔世。想起来儿时的岁月,也就只能剩下干瘪的年轮和被过滤了的记忆了。 那时候家里很穷,在乡下做医生的年轻的父亲,先后辗转于县城周遭或远或近的卫生院之间,骑着一辆飞鸽牌自行车,奔波在公职和农业的漫长路上。 那个时候,每周单休日是我们家最忙的一天。周日这一天,我们一家三口,要把26亩山地里一周的活计全部干完。 周一的早晨,劳累的父亲要半夜出发,骑自行车翻山越岭赶去上班。疲惫的我,也要骑自行车顺沟而下,到十里之外的县城中学去念书。 现在,想想我们这批人是多么的有福。 生在1970年代的我们,洞窥了贫穷和苦难的存在,却没吃太大的苦。生在1970年代的我们,见证了富裕和幸福的到来,却也在历涉浅薄的苦难后守住了笃定的自己。 现在,看看我们这批人的成长历程,再看看这些年的城市和农村,客观地说,短短三十年,中国老百姓的日子,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仅从物质生活而言,这是个美好的时代,我们是有幸的一代。而从文化和生态的角度去审视的话,就另当别论了。 回家途中,路过临潭新城,看到远处的农贸集市,我给儿子讲起我伺弄过的第一头耕牛,就是在这个集市上被我亲手卖掉的。 那是一头白色犏牛,个头不高,性格温敦,是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后分给我们家的,当时牙口已经不小了。 现在已经记不清楚,父亲当年把它牵回家时,老人们的表情是不是非常愉悦。只记得这头慢悠悠的老白牛,在我们家一服役就是十年。这十年里,在父母的调教下,在老白牛的陪伴下,我从一个顽童慢慢长成了一个少年,在学习之余,也将家里的农活练习得滚瓜烂熟。 后来,它实在是太老了,干不动活了,只能卖掉。记得当时是叫外爷来帮忙的。当我俩把老白牛牵出家门的时候,没有见到我们家的一个大人。当我俩把老白牛牵到马路上的时候,它突然趴在地上不走了。当我俩从买主手里接过290元钱后,我怀着情绪吵着架,解下了老白牛嘴上的半截子缰绳,堵气跑回了家。 可是,不卖掉又能怎么办呢?!那么贫穷的年代,我们尚无力让一头劳苦功高的耕牛自生自灭。那,是它的宿命,也是我们的宿命。 之后,家里先后也养过几头耕牛。有一段时间,甚至为了自家耕作的方便,还养过一对。那个时候,我应该是上高中、上大学了,也就逐渐远离了农事,所以记不大清楚那些牛究竟是角牛,还是凸牛。更记不大清楚,它们究竟是啥毛色了。 如今,这个半农半牧有400多户人的村庄,只剩下了3、5头耕牛。儿时放牧过牛羊的那些沟沟豁豁里,杂草也已经齐腰长了。阿妈说少带娃去那些地方,庄子上的人这些年发现,有比较大的蛇时常出没。 闲暇的午後,和年逾花甲的父亲,翻腾出那些经年不用的农具时,发现尘土,已经彻底吃透了岁月。 那个绘制精美的方轭头上,漆封的色彩,依旧鲜艳。轭头正面中间的那朵牡丹,是请庄子上的一个农工巧匠用写意手法点出来的。两边盘踞的两条青龙和侧面的吉祥结、海水朝阳图案,却是我和父亲当年附庸风雅的手笔。轭头里面弯曲的烤痕上,裂纹里面还残存着几丝犏牛的毛发,而轭头两端的皮绳,已经由于经久不用而僵硬无比了。《说文》云:“轭,辕前也。辕前者,谓衡也。”那么,这些驾车时曾经搁在牛颈上的曲木,在农事渐远的时候,又能制衡那一段岁月呢? 子夜醒转,北国的高原,还是有点凉。给小儿掖好被子,却再次失眠。干脆悄悄起身,看老家安静得有点虚幻的夜空。 父母已经睡熟了,所以不敢有太多的走动。睡前阴云密布的天空,此刻却褪得晴朗无比。干燥的伏天,愣是下不来一场救助农事的雨。繁星在高高的夜空里互闪,宛若游子归乡的忐忑。遥远的天际,一抹亮色,擦亮此刻或明或暗的心情。这样的夜晚,注定明天又是一个没有露水的黎明。 抬头望去,夜半的苍穹,似乎又高了一层。熟悉而陌生的气息里,还是让自己真实的慵懒多延续两天吧!回到那座临水的城市,回到所谓的职场,又得为薄名浅利去蝇营狗苟了。 其实,夜晚如此真实,又何来更矫情的感慨呢?!再说了,即便一切都在变化,变化更大的我们,又有什么资格去慨叹呢?!夜,慢慢地深了…… 再次离家的时候,我带走了祖上传下来的那支羚羊角皮鞭。 据说,这支传承百年有余的皮鞭,曾经随着先祖下过广东、进过西藏。旧日的鞭梢早已腐朽了,现在的鞭梢,是父亲后来用小牛犊皮亲手编制配上的。 四棱的传统编制手法里,凝结着父亲纠结了一辈子的农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