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
那是我流浪在合作的时期。繁盛的夏日刚刚过去,秋天画着浅浅的彩妆悄悄临近。街心花园浓郁的白杨林下,成片的金盏菊泛出耀眼的金黄。 在我拍照的摊点上,一位穿着瑰红色风衣的女子,观赏我相框中张贴的照片。 我问:“需要拍照吗?” 她说:“看看”。 这样看看的客人比较普遍,我没有在意。在我招呼过三四个顾客之后,她还在原地一会儿蹲下,一会儿站起,看的很认真。见我坐下来,她才问了一句:“你以前在我们那一带照过像吗?” “你在哪?”我问。 “陈旗、石门。”她间断说出两个地名。 “还真照过,你是?” 我这才详细打量眼前这个女子,略显高挑的个子,鹅蛋脸型面色红润,头扎马尾辫。尽管我在脑海中不停搜索,但还是找不到熟悉的影子。 见我满脸疑惑,她开口解释:“你或许没有印象了,我叫昭妍,只是你的顾客。” “昭妍?……”我记起来了。 那年六月六,一个叫大杰山的山上有赛马会,那时我和双林合伙不久,我们就去那里赶会场,同去的还有他们村的几个小伙。 说是赛马会,但整个山场我没有见到一匹马。摆摊设点做生意的人倒不少,小吃百货、服装鞋袜、啤酒饮料、瓜果玩具等等,大大小小的遮阳伞和帐篷布满山梁,周边都是一堆一堆扎堆唱花儿的人。我给何说这根本不像赛马会,叫花儿会差不多。他解释说已经没有赛马活动了,只是为了祭祀山上的马神,庙会活动被保留了下来。 我们在人群中溜达了一圈,就在会场外的山坡上选了个地点,摆好照相的“架势”。无意间,嘻嘻哈哈走过来几个女孩,双林扭头一看叫了声“昭妍”。 “皮甜的,‘娘娘哎……’阿个是你家娘娘?”双林同村一小伙子的一句话,几个姑娘一溜烟跑开了。 下午,昭妍她们转了回来,她白衬衣蓝马夹,头戴一顶半圆形白凉帽,一条独辫子扎个蝴蝶结,那蝴蝶在她背上飞来飞去。她喜形于色又面带羞怯的说,“你们那些朋友们……,专门引着姊妹们照相来的,刚到就胡一说,我感到脸好象火灼了”。 六月六,正是山场最美的时候,山花开满野坡。她和妹妹另加三位她们同村的女伴,她们拍合影、拍单人,站着照、坐着照,一下午算是过了一把照像的瘾。 这时,我才发现,叫昭妍的这个女子,这并不是第一次见。 之前陈旗下山四月廿四庙会结束的一天,这天大多是取相片的人。在照片快要取完的时候,有一个带白帽子的年轻媳妇和一个梳着独辫子的女子来取像。她们拿到照片后没有像其他顾客转身走开,而是取出照片原地欣赏。并且毫不遮掩对自己神态的满意,喜笑颜开地夸赞“照的好,照的好!”。 那媳妇腋下夹着一双手工做的男子穿的黑条绒鞋,一不小心布鞋掉到我脚下。我顺手捡起看了看,开玩笑说:“这鞋也做的好”。 “好了给你送给”那媳妇说话一点也不含糊,这样大方出乎我的意料。我只好开玩笑回绝“送给我好是好,就是我看那已经穿过,再不要”。 身边的女子接过话茬:“也没穿,就试了一下。想要新的了屋里还有一双,叫给你去拿”。 那媳妇瞪了女子一眼“死丫头,阿达儿再有呢?噢……我知道了,你做哈着呢,取去、取去……”两人追追打打走了。 原来拍照的那个女子就是这个姑娘,双林竟然连名字都知道,看来他在方圆各个村庄里确实够熟悉的。 眼前自称昭妍的女子就是那个昭妍。 “原来是你,好多年没见了”,我让出椅子,让她坐下说话。我说“你如果不说,我根本猜不到。现在的你和以前的你,我根本无法联系在一起。那时你是山村女子,现在你是城里女士”。 “嫑抬称了,还不是一样的我。你这些年还好吧?” “我就这样子。还是谈谈你吧”我尽量不谈自己。 “还算好,”她说“太曲折了,好象一部戏。今天又一次和你遇见,说明还是有些缘分。你们赶会的那一年,家中已经把我给过人了,本该那年的冬季就给我们完婚。就因为多赶了几个庙会,多往你们跟前跑了几趟,男方一直找麻烦,后来没办法,就退婚了。” 她停了停,又继续说:“本来这些事于你无干,没必要说给你听。但又觉得说出来会是一个故事,我藏在心里便永远的消失了。反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说给你,我想你也不会介意。 从陈旗下山你们跟前照了像,我就专等庙会,尽往你们跟前跑。有一次,我在一个村子里找到你们,你们在一户人家的炕上摆了一炕的照片挑拣分装。因为手闲,我取别人的照片看了几张,你连人也没看就臭骂一顿,然后我庙会也没浪就回家了,我暗暗决定再不去找你们了。 后来大杰山会,没记性,又跑了去。我也说不清为什么,我知道个人已经给过人了,但还是身不由己往你们跟前跑。后来男方找麻烦,说长道短,我才知道我的行为没合规范”。 她说的看照片的事,我也有些印象。安惯例,照片洗出后,我们要根据拍照的编号顺序拿着底片找到照片,再分装到相应的像袋里。如果一乱套,就会出现号对像不对的结果,所以我们很讨厌分装照片时有人捣乱。那天,我骂走了一个人,原来是她当了那个捣乱的角色。 昭妍说:“那年退婚后,我在家中干了两年农活。后来村里姐妹们有去外地打工的,就跟着去了。再后来就留在外地了,这次是回来探家路过这里”。 她把这些都说完,发出感叹:“人与人的缘分,说不清楚……太多曲折再就不说了,我也说不完,你也没时间听”。然后笑笑,起身告辞,老远还转身挥了挥手。这让我回想起那年最后一个庙会她离去时的情景。 大杰山拍的那些照片,说好七月十二到梁家坡会上取的。梁家坡会,我们头一天赶到,借了学校老师的一间房子当相馆。当时学校的院子就是半个会场,教室也被当了舞厅和录像室。 傍晚,双林到隔壁录像室去蹭录像,我独自在门口喝茶。这时,昭妍领着她妹妹来了,询问她们的照片洗好了没有,我说洗好了,却说那就走的时候再拿,现在带在身上是累赘。她手中提一个塑料袋,从中取出一个大黄梨,说“吃一个梨吧?”就抛了过来,然后姊妹俩看着我笑。我看了看梨也没有什么问题,就咬了一口。“哇……这么苦?”看着很好看的梨怎么这么苦,我皱着眉头。她们把头笑转到一边去了。稍后才说,她妹妹见那个梨好看,就守在那里要买,结果买到手一吃,才知道苦得吃不成。想退,又怕要骂仗。我说“你问问也不至于骂仗,要不在他那里换别的东西也成呢吧”。 “那我们去试试吧”。她们走了。 第二天早饭后,她们来取照片了。双林把她们的照片全部拿出来,她一一看了一遍,装在手提袋里。她缺少了以前的兴高采烈,低声说“你们忙吧,我们这就回家了”。 我说“这庙会今天才正日子,为啥还没浪,这就回家呢?” 她说“你们要挣钱,多一天有多一天的好处。我们多浪一天也没啥意义,早点回家要收割庄稼呢”。 在我跟她走出房门的瞬间,她顺手拉住我的手指:“要么,都去我们家吃梨走,我们屋里有很多梨树”。她的表情不是在开玩笑,那眼神中流出无尽的忧郁。 可是,谁也不会唐突到随便跟一个女子去人家家中吃梨吧。我说:“你前面说的没错,我们还是得先做生意,跟你收割庄稼一样的道理”。她松开我的手指轻轻挥了挥手,转身拖着她妹妹默默走出学校大门。 站在窗台前的双林,将目光移向我:“这个丫头,原来对你这么钟情……但是,她已经给过人了”。 我什么也没说,和双林一起向对面望去,她们从会场的人流中穿过去,走上对面的山坡。那山上一片灌木林以外,都是大大小小的庄稼地,都是深深浅浅被季节染黄的秋意。她们在一条蚯蚓般的山道上走走停停,直到走出我的视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