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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措小城



甘南日报新闻 时间: 2017年12月25日 来源: 甘南日报
作者:王朝霞


  □王朝霞

  久居小城多年,我却越来越清晰地感受到我们彼此间的陌生和隔阂来。似乎我和它之间,谁都不愿意放下姿态去走近对方、了解对方。或者说,虽朝夕相处,我们却无法融为一体。
  小城的名字很喜气,叫合作。乍一听,容易让人联想到“合作愉快”、“谢谢合作”等一些热情滚烫的词组来。其实“合作”是由藏语音译而来的,最早叫“黑措”,意为羚羊出没的地方。翻阅史料时,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黑措”这个名字,仿佛眼前有千百万只藏羚羊正浩浩荡荡地从青藏屋脊迁徙而来。虽然路途遥远,可它们依然扶老携幼秩序井然,其场面之壮观让人热血沸腾。而辽阔的黑措大草原上,一波万顷的花海和牧草正摇曳着无限蓬勃的未来。
  小城很小,总人口还不到10万。倘若不是过于漫长的冬季,这座四面被山峦环绕的小城应该足够盛放一个文艺女青年的雄心与壮志。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文艺青年已经熬成了文艺中年,曾经汹涌燃烧在她心底的那些梦想之火,也在小城拖拉冗长的冬季里一点一点地燃尽、熄灭,徒留一地的灰烬和叹息。很多次夜里做梦,梦到被我虚掷掉的那些光阴白哗哗地亮成一片,在我面前闪啊闪,剌得我睁不开双眼也剌得我心惊肉跳。我开始羡慕那些胸里真的不存大志的悠闲之徒,羡慕黑措上空飘得失去方向的白云。我也因此深深陷入自责与愧疚并且继续虚度的恶性循环当中。我无数次地想逃,逃出地理上的黑措。我觉得,只有那些草木葱郁小溪幽长的镇子更适合我释放梦想,因为有恰到好处的清静。我以为,是黑措的小,年复一年地束缚了我想飞的翅膀。
  小城盛产风、阳光,以久口味醇正的酸奶。但只有无处不在的风,算得上是小城发展史的唯一见证者和目击者。无论哪个季节不管阴晴雨雪,风一直一直在吹。这些任性的风,应该也是一路从青藏高原流浪而来吧?它的生硬和粗暴里,有着雪域高原特有的脾性。我曾吹过南国的风,那完全是肌肤被丝绸轻轻覆盖的感觉,柔软、妥贴、小心翼翼,每一缕贴近的风里,都满含着安慰的意味。只有青藏高原上的风,才会吹得这样大大咧咧毫无节制。要是小城谁家院儿里栽的瓜秧子折了,或晾在外面的衣服不见了,肯定都是风干的。风大概以为,反正闲着也是闲着,时不时地妖魔一下也未尝不可。据说小城没有柏油路的时候人们出门很苦:晴天一身土,雨天两腿泥。这里面自然少不了风的功劳。后来,楼层慢慢多了,挡住了一部分进城乱窜的风。到了冬天的时候,倍感安慰的人们袖着手感叹:比起原来的合作,现在真是暖和多了,看来高楼盖的越多越好啊!其实能有多高的楼呢,最高的也不过是六层到八层。说是有明文规定,海拔原因黑措不能盖太高的楼。但这些六层八层的楼房,确实让黑措的居民们感受到了避风港般的温暖。只是那些被楼层挡在城外的风,性情愈发暴虐和喜怒无常,动不动就打着尖利的口哨搅得四野天昏地暗一片。我曾在城外遭遇过几次这样的大风,不止头发和衣服要被风带走,似乎人身上的每一根血管都要被风抽干、身体要被彻底掏空那样。无论顺风逆风,整个人都有随时要飘起来的慌恐。正是由于那些瞬间的慌恐,一次次加剧了我对风的憎恨和仇视。我甚至觉得相关部门应该在城外马路牙子上多栽一些电线杆,以备不时之需。即使在很多次夏日的午睡中,我也被窗外呼啸呜咽的风声给吵醒过。每次醒来,都会莫名想起被风吹得空荡荡的河西走廊,想到 “愁云惨淡万里疑”的沉重,整个人被风搅得瞬间低落无比。
  某一年的初夏,我突然迷上了晒太阳。小城的冬天过于漫长拖拉,以至春天和夏天总被强行合并。节气中的立春雨水只能是一个概念而已,并不见得就有春风乍起春雨微湿。要等到真正意义上的暖,一定是夏季到来以后。夏至过后的那段日子,我每天上午或下午都会去到广场晒太阳。彼时,广场花坛里的牡丹荷包苏鲁花终于都开了,坐在晒得发烫的椅子上,冻僵的身子和思维开始在阳光下一点一点清醒复苏。十多分钟过去后,发梢及衣襟的纹路里开始渗透了阳光和草木的味道,弥漫着好闻的味道。低落的心情也在阳光下逐渐明朗起来。我终于相信,日光的慈悲是治疗抑郁症的最佳手段,而非只是香蕉和跑步。在黑措小城,阳光所散发出的那些清澈光芒,足以对抗并消灭你体内的抑郁因子,让它们无所遁形。当我把自己放置于阳光下时,还能借机清除停留于灵魂深处的一些雾霾,顺便听听我的骨骼会发出怎样的声音。我甚至觉得,每天只有在广场晒太阳的那段时间里,我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我,而不是那幅装模做样一边读着木心先生一边又对生活奴颜婢膝为五斗米折腰的躯壳。也唯有在明亮的阳光下,才会有世间的一切罪恶都可原谅的豁达感。后来连续几天阴雨,躲在云层背后的阳光让我一下子失去存在感。我再度陷入焦虑和不安当中,觉得生活又失去了意义。遂又想起木心先生,果然如他所言:凡是认定一物,赋之、咏之、铭之、讽之、颂之,便逐渐自愚,卒致愚不可及。
  做为藏文化的主要组成部分,藏语在黑措小城占据了沟通交流的半壁江山。同事朋友在一起聊天时,藏族人之间只习惯说藏语,他们并不觉得这样会让眼前听不懂的人难堪。他们说“好的”这个意思时,会说“哦呀”,或是“呀”。倘若你跟一个藏族人聊天,听他回应“哦呀”时,就表示他已答应或认可了你的要求或看法。藏区的孩子们从进校门开始就接受双语或三语教学,他们一边念着“嘎卡嘎那”和“a、o、e”,一边要学“A、B、C、D”,所以,小城工作的藏族人都能说一口流利的汉语。我曾参加过一个全程藏语的会议采访,除了主持人是汉族外,参会人员都是藏族,他们发言交流全用藏语,我只能从主持人的口中听出个大概。这是我从事记者工作最懵圈儿的一次经历,我发誓要学一点藏语,也兴师动众地专门找了相关教材。可惜那些词连起来以后总是很不屑于连贯地呆在我的舌头上,简直比英语还难。一向喜欢知难而退的我,顺理成章地不了了之了。时到今日,我也只是听得懂“你好”“谢谢”这样简单的词汇。
  小城的建筑基本都以藏式为主,一色的绛红,寺院僧人的袈裟那样。有时拐入某条街道会有恍惚感,以为是在哪座寺院里穿行。这些年小城一直在变,越来越多的酒吧歌吧火锅店健身房瑜珈馆小茶屋,或者今天还是蛋糕房,一夜之间就换了门面成为理发店或藏餐吧。也是这些鳞次栉比的店铺,营造出小城愈来愈多的繁华与喧嚣。后来街上又相继冒出两三家西餐店,装修考究,名字也起的洋气,初读会让人以为真的到了大洋彼岸。但一看菜单价格,会让人瞬间想起相声演员曹云金咬牙切齿的样子来:忒贵了!当然,还是会有小资或土豪们去偶尔光临的,在靠窗的位置喝一杯天价咖啡,或要一份半生不熟的牛排,一个下午的时光就打发过去了。出门时,心里虽有点小疼,仍要装出一幅潇洒淡定的样子。似乎那杯咖啡一份牛排过后,自己真就是这座小城鹤立鸡群的精英了。我也曾带孩子光顾过一次,起初还觉得自己有品味选对了地方,待结完账,心跳快得差点要服速效救心丸了。我知道,包括西餐店,和那些文艺气息浓厚的茶屋酒吧,无非是照抄了外地城市的文化因素和经营方式而已,与店主个人的情怀并无多少关系。这么多年,我一直想开间不指望谋生的书店。除了满屋子的书以外,还有茶水和咖啡供应。店里的装修要完全是简单质朴的乡村风格,读书免费,音乐免费,茶水免费。只有咖啡和带走的书收钱。可惜,梦想一直都只是梦想。
  小城有一条河,叫格河。早些年还有一点水,后来不知道怎么就涸了,只剩裸露在风里的河床。每次路过,总能看见麻雀和蕨麻猪在河滩里觅食,逍遥悠哉的样子。一条没了水的河,在我眼里已然失去它存在的价值,只是留下一个符号而已。灰心意冷的我,甚至懒得在河岸上多做一分钟的逗留。再后来,政府筹资实施了引洮入合工程,将洮河水成功引入格河,使得格河重新成了一条名副其实的河。清晨或傍晚时,格河水会将两岸的风景统统揽入怀中,引无数路人驻足拍照,在微信朋友圈里晒出各种格河秀。一些上了年纪的老人不会使微信,但会站在堤岸边心无旁骛地跟河水对话。在他们看来,水是一座城市的灵魂,有了水,城市才会具有生命力。
  小城做水果生意的大多都是河南人。他们拖家带口起早贪黑地在黑措小城谋生,吹着高原的风、淋着青藏高原的雨。每天和我一样路过同一个十字路口,耐心地等待绿灯亮起。他们的眼神疲惫而始终警惕,并没有路人甲乙丙的那种迷茫。我常常把他们看成是远道而来的羚羊,对他们长久以来的陪伴充满了难言的感激,觉得正是因为有了他们这些方言各异饮食习惯不同的异地羚羊,黑措小城才有了一点生机与活力。我经常在下班途中光顾他们的店铺,带走几只苹果或香蕉,偶尔也会尝试一下价格惊人的热带水果。他们的身上有着中原人的吃苦耐劳,也有生意人惯有的小心机。所以,对于他们缺斤少两或以次充好的小伎俩,我愿意假装无视不予计较。他们和我一起经历着小城的四季,和我一样承受着高原稀薄的氧气,这一点,就足够我心怀敬重和感激了。
  还有一些耐寒耐孤独的植物和昆虫,和我一起生活在这座小城。它们和我一样相信,郊区山坡上呼啦啦作响的经幡声里,有众神的存在。阳光普照的大地上,我们都可以在青藏的屋檐下晒太阳、晒梦想。
  小城还有一群更具悲悯情怀的羚羊。他们不为常人所知,却自带光芒地活在我的身边。他们习惯以文字为衣,取暖、抵御风寒;以文字为剑,辟开前进道路中的荆棘丛生;以文字为酒,抚慰灵魂深处的孤独沧桑;以文字为药,医治岁月赐予的一切疼痛和创伤。外地的文友远道而来时,都会说:想见见写诗的阿信、桑子。还想见见李城、扎西才让……很多时候,我觉得他们也是黑措小城另一个温暖的符号,或者是我的一部分亲人。只要他们在电话里说:“有空吗?晚上一起坐坐……”我就觉得自己不用再去惧怕高原那些漫长寂冷的冬日黄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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