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桑卓玛
黄昏,听风低语。 独上高楼遥望峰峦如聚,看山外有山。怀念屋后那一棵寂寂的绵梨树,斑鸠身穿灰色的外套,颈上一圈珍珠图案的小围脖,于瑟瑟寒风里采食鲜红的绵梨果子。这几只小懒虫,整整一个冬天都栖息在那里,吃了睡,睡了又吃,居然懒得连个窝都不搭,蜷缩着身子,把头藏进蓬松优美的羽翼下说睡就睡。下雪的时候,它们依然淡定地栖息在枝头,任凭雪花把自己静静地染白。我站在窗前,久久凝视着它们,就像看着孩子在怀中甜美地睡去,怎舍得喊醒? 暮色四合,雪落空山。这样的时候最宜约三两好友,不说青梅煮酒,我们买来冰糖、枸杞煮绍兴花雕喝。村庄里的犬吠声偶尔会连成一片,但更多的时候是静静的,没有任何声响。花雕甜甜的醇香味弥漫在屋子里,继而又晕染成脸颊上微微发烫的红霞。我们在沉寂的夜里谈艺术、谈人生,也谈苍苍茫茫的往事和不咸不淡的世事。最后往往是踩着厚厚的积雪把朋友们一个个送回家,雪地一片洁白,映得夜色都白白亮亮的。我们不拍照,也不晒朋友圈,只把这一份美好藏进冬夜长长的梦里。 手机通讯录有五百多个联系电话,微信好友至少也有上千个,但是在这样一个下雪的夜晚,不知为什么就是不想拨一个电话,或者发一条信息。关掉灯,也关掉手机,犹自横卧床榻听雪花在窗台上一片片累积的声音。这声音林冲在《水浒传》里听过,窗外寒雪茫茫,茅屋里明亮的火堆劈啪作响,一个人枯坐着喝酒,葫芦里清亮亮的美酒,是八十万禁军教头落魄时唯一的安慰。想从前,在这样飘雪的时候,陪着娘子踏雪赏梅,园子里的梅花丛丛簇簇,像极了世间所有的纯情与美好。谁不奢望岁月静好而现世安稳?如今却只能把一颗滴血的心,藏匿于这苍茫辽远的草料场。江湖险恶,是谁逼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这般恓惶天地?雪花自高远的天空中飘来,带着一缕缕冷香,也许林冲心中那家破人亡的深深苦痛,也只有雪花才懂。 西汉韩婴在《韩诗外传》中说:“凡草木之花多五出,雪花独六出,其数属阴也。”雪花独特的六出之美,很早就为古人所赞叹,人们喜爱的不就是那一份素洁如玉的女儿情怀吗?《红楼梦》中有好几处赏雪的片段,最喜欢黛玉、宝钗和探春众人结海棠诗社于踏雪、赏雪、咏雪之后,裙钗喧闹着“烤鹿肉”吃的热闹场景。那是钟鸣鼎食之家,诗礼簪缨之族有钱又有闲的富贵生活,他们只要是下雪天就可以大开筵席作此消遣。那憨态可掬、快人快语的史湘云可是真快乐:“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刚刚还在那里大嚼特嚼鹿肉的人,怎么转眼就变回了锦心绣口的女诗人?还好,贾府的大厦还未倾覆,人们还可以恣意挥霍这大把的光阴和奢靡到极致的排场。栊翠庵里寂寞忧郁的妙玉,还有槛外映雪盛开的红梅,谁是谁的前世?谁是谁的今生?山门紧闭,此刻的贾府已是又聋又瞎,而那个与青灯作伴的人,才能够敏锐地捕捉到雪花落地的声响,什么时候就会落得个“白茫茫的大地真干净”? 兴许是曹雪芹格外怜惜探春,所以安排她在发表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经典论断之后,远嫁到三千里之外的粤海将军邬家。苍茫大海,掩面而泣。正应了她的判词:“才自精明志自高,生于末世运偏消。清明涕送江边望,千里东风一梦遥。”贾府终究抵不住颓势,大厦将倾,树倒猢狲散,而这一场劫难探春却安然躲过。躲此一劫的代价便是骨肉分离,永不相见。椰风海韵,她住的南国小岛,终日被雾霭迷蒙着,潮湿的空气里热带植物正疯狂地生长。吃着茯苓糕,听海浪拍打着岸边礁石,想起北方的雪野,想起那些瓦沟瑟瑟雪初落的日子,听一夜飘雪却是梦里虚白。 繁华落尽,山寒水远。有些过往的欢喜幽居在时光的深处,像这空山里无声飘落的雪,总有一枝梅惊艳在枝头,不论清晨还是黄昏。我们是凡人,平凡得像是遗落在人间的一粒尘埃,林冲落草的血和泪,探春远嫁的悲与苦,三千里风雨路上说与谁听? 窗前,雪花一片,一片,又一片。白了窗棂,也白了门前石阶。一片冰莹的琉璃世界,是洗尽铅华的纯净与简约,也是千帆过尽的水天一色,更是爱恨皆慈悲的坦荡与从容。雪落空山,静默如一朵蓝莲悠悠绽放。这洁净压得心尖微微疼痛,于是饮一杯热茶以消解。那幽居心间的往事又一层层泛起涟漪,竟是一段如梦境般迷离而纯真的往日时光。 茫茫雪野,有烘烤食物的味道幽幽地飘来,山野人家在这样的日子里蜷在屋里不出门,孩子们打完雪仗刚刚回来,老人在火堆旁煎鸡蛋熬油茶喝,女人挽起袖子在古老的火塘里烙饼子。一样的粗茶淡饭,不一样的山里人生。在谷地,在扎路,在我熟悉的任何一个古老的村庄,他们就这样生活了一代又一代,他们不知道《水浒传》里有林冲咯血的故事,更不知道《红楼梦》里那么多如花的女儿在最美的年华凋零,然后把一片雪后茫茫的大地留给我们去叩问。知道能怎样,不知道又能如何?在苍茫沉寂的大地上,唯读书人心里的苦痛总是要多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