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否
小城静静地泊在白龙江边,小城里四季泉水叮咚,小街小巷里藏着许多的故事。 一些故事里的主角是常老师。 那是1970年代末的一个秋天的早晨,我正瞅着窗外的一只可爱的小麻雀想打一声口哨让它飞进来,常老师严肃地走进了我们的教室,开始给我们上数学。我那时特调皮捣蛋,这家伙不喜欢我,当然我也不喜欢这家伙。但我后来发现常老师这家伙的字写得特别好,他单身宿舍门上的小窗户是用报纸糊的,上边他用墨水写的毛笔字很俊。很多年后,我才知道他是从乡下小学辗转多次才进了城里的初中,他不仅能教语文数学物理,写得一手好字,而且音乐也好,差点还调进了县文工队。 那时候,一个当老师的字写得好是很吃香的,不像现在家里有个当官的亲戚,或当老板的老爹,就很让人待见。常老师凭他的字写得好或许还有其他的又进了县一中。他进县一中时,我当兵去了。听说常老师进县一中后又遇到了一个比他的字更好的赵老师,这让他很沮丧。但常老师有股不服输的劲,一天就粘着赵老师跟前跟后的,这赵老师看孺子可教,就让他研墨拽纸,一边写字一边悄悄讲一些什么巧门,让他好好地练练什么什么的。有一年,我探亲回家,家里竟然也挂上了他的两副字,是草书,苏轼的《念奴娇?大江东去》和毛泽东的《沁园春?雪》,龙飞凤舞的,笔力很劲道。那时,当有人夸他的书法好时,他只淡淡地笑一笑,说,还差远呢,还要学习。 中学里有个乡下来的看门的小白很敬佩常老师的字,想跟着他学,常老师热情地收他为徒。这小白后来竟还考上了大学的美术系。 小城很古。当改革开放的春风将乡野吹拂得春意浓浓的时候,四街两关陡然兴起了办灯会的热潮。常老师是西街的老街坊人,是街坊上的书法家,自然邀来写对联就是他的活儿了。 年关时候正是家务活儿正多的时候,这正是他假期,他竟天天跑出去到街坊人家大院里去写对联,一写就是一天,一二十天不着家。为此,家里大人老婆就不免唠唠叨叨的,你,有家没有!猪要不要杀,柴要不要剁,房边都烂了屋子漏雨了管不管?十来岁的孩子们也哭哭啼啼嚷嚷家庭作业有些不会作,开学报不了名,等等。应该说过年前后,常老师是跑里跑外顾东失西大小受气最最焦头烂额的时候。烦到极点的时候,常老师就跑到在体委工作的郜老师家说说心事,这郜老师也因年关时候要组织篮球赛也忙得常受气,两个大男人就酌酒消愁惺惺惜惺惺英雄气短地唉声叹气,还不免恨恨地骂几声娘,泄泄怨气怒气和疺气。春节时日,虽然小城的大街小巷上是春意浓浓的,郊外的空气是清清新新的,常老师见人时也是笑融融的,但常老师的心里却是像打翻了酸甜苦辣五味瓶,是苦苦焦焦的。 前面好像说了,常老师似乎会得很多,在小城里算是个能人。比如,他的二胡就拉得很好。小城里有人组织了个民间乐曲演唱团,拉常老师入伙,常老师也觉得这是个好事儿,就参加了。加入了这伙组织,晚上要在一个大院里排练,一个个曲目要合成节奏要给演员伴奏,每天晚上都弄得黑咕隆咚才摸着回家。排得差不多了,要在白天大场子里伴奏演出,一会儿晒得刺眼一会儿刮来冷风,有时也颠颠儿地去乡下演出。常老师还懂一些中医,大家在一起谁说腰痛胃酸手脚冰凉的,常老师就给抄个方子,很多时候还挺有效果。谁学书法,他在大众场合常夸呢,也能具体地指出个一二三,听的人心里暖暖的。县上主管文化的领导是个爱好文艺的,听说常老师在民间演唱团里服务,托付好说话的常老师把曲目谱子调整好记下来,重新填一些时新的词儿。常老师文笔也好,以前被抽调到史志办写过一些文稿,政协也让他为文史资料写一些稿件修改一些稿件。凡找上门来的,他都不好意思拒绝,苦笑地承接了,一旦接受绝对尽力。后来,常老师成了政协委员,老干局还让他当老年大学的教务主任,让他帮着照看照看老年人打牌下棋的场子,给他又套上了一层枷锁。我回来后与政协里的一些领导成了哥们,这是他们告诉我的。 常老师忙得很,看起来风风光光的。但越忙,在家少,越遭到家里人的数落。因为家里人年轻时候全力支持他的工作而落下了一身的病,常老师常常为不能分担家务活儿而暗自叹息。更为要命的是,他因为有许许多多的时候要排演节目要看书要写稿要给人帮忙娶亲,所以他能静下心来拿起毛笔来临帖的时间就很少很少了。眼看着其他人的书法在唰唰唰唰地长进,他年轻时最倾心的这一手艺进步缓慢,他就着急心里苦啊,这是一种大男人壮志未酬彻骨痛心的苦。前面说了,那个小白上了大学美术系,毕业后又到了中学,后来还年纪不大就评上了副高职称。看到自己的学生都有出息了,而自己退休时还是个中级职称,为此他常暗自摇头苦笑。 但是,常老师毕竟是有些阅历和智慧的。天上云卷云舒,地上花开花落,小城里的常老师走在大街小巷上,依然是从容安详的,该干什么还干什么。他和退休了的郜老师是多年的至交,为了缓解一个学生的抑郁症,他带领这个孩子一起加入了郜老师组织的太极健身队。一段时间,他陪这个孩子一起早早地到广场上学习太极,竟也爱上了太极武术这门艺术,太极扇太极剑舞动得行云流水、气定神闲,被上级聘任为体育辅导员。一次县上要举办一个广场演出比赛,需要统一的服装,队员们嚷嚷着要解散,他俩抱着一线希望找到社区已经成了主任的我,我二话没说给他们解决了服装费,常老师们舒心地笑了。那天,我还趁火打劫,邀请他们健身队打着我们社区的旗号后来专门在广场上搞了一次演出活动。那次演出,我听了常老师的二胡独奏,他的《万马奔腾》《江河水》,那个快弓跳弓拨弓发出的急促马蹄声真把人带到了碧绿的千里草原激烈的赛场,那个揉弓颤弓抖弓发出的悲伤幽怨的凄凉确实能催人泪下…… 龙江岸边的桃花绽放得越来越艳丽的时候,小城里更加热闹了。县文化馆那戴眼镜的小个子馆长与几个老夫子一起把大街小巷上的灯会楹联事情给弄大了,他们几个串掇着常老师也加入他们的江湖,软磨硬缠地要他入伙。其实,常老师早在二十多年前给西街村书写对联时就开始对对联有了研究,此心一直潜藏未灭。常老师不入则已,要入此江湖就下定决心要拿出狠劲弄出些动静来。几年下来,常老师成了这帮江湖的几大掌门人之一,年关灯会的彩门上、西街文化楼上、西关宏源楼上都挂有他醒目的楹联,凡正行走在小城的角角落落,漫游在白龙江两岸的不少村庄到处都能见到常老师的楹联,到处有常老师的影子。听说前不久常老师还得了个中国年度300佳联的大奖呢。 我媳妇是县城江南岸的,我求常老师给我们写了一副“耕云种月,南山儿女;逐浪行舟,江畔人家。”隶书写的,我一个党校文凭的初中生不懂楹联,但觉得意思挺长我们媳妇他们村精神的,觉得那字有点像清代何绍基的字,像电脑上的古隶,有些清瘦高古哦,我特喜欢。 我从当年那个专在常老师课上给他捣蛋的愤少已经变成常老师的粉丝了。从此以后,若听见哪个人议论常老师的字怎么怎么的,我就义愤填膺,看得出常老师字里的文化味道吗?你们懂什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