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年不经意间养成了一些偏执的阅读习惯,比如阅读范围狭窄,阅读口味挑剔等。喜欢的文章会反复去读,不喜欢的,即使名篇佳作,心里也会生出些抗拒。想想,大约是因为年岁渐长,越来越钟情于一些具有温度的人或者事物吧。比如,像李城先生笔底下的那些文字。 李城的作品,我读的相对比较多。小说、散文,还有屈指可数的诗歌,我差不多都反复嚼过。他的作品尤其是散文,始终呈现出一种悲天悯人的大爱。但倘若你说,读他的作品时被感动了,那只能说明你的阅读或者理解还只是停留在浅表层。 《人类的孩子》是李城先生最新的一篇散文,也是今年第10期《散文》杂志的头条。和以往一样,书到手后,我迫不及待地一口气读完了。也正是缘于这篇文章,是我有了写点读后感的冲动。或者说,是这篇《人类的孩子》给了我真正动笔的勇气。正如题目所表达的那样,通篇文章依旧是跳出了自我的突破式写法。文风,也是一如昨日的清新朴素。文章的第一句是“在甘南一座古老寺院的门口,我与一只羊对视良久。那是一只可能有相当年岁的公山羊,我却从它眼里看到了孩童般的天真。”是的,这就是真实的、我所熟悉的李城——那个揣了一颗悲悯之心、始终用双脚去丈量青藏大地的行者。在这个被浮躁和功利淹没的俗世里,只有他才肯这样静下心来,耗费时间去和一只动物或一株植物完成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对视交流。李城在文章里说:“动物也有孩子般的眼睛。马的眼睛,牛的眼睛,鹿和兔子的眼晴,同样清澈、天真,或者好奇、顽皮,也不乏深邃……”在李城的人生哲学里,所有的生命都值得敬重和珍惜,无论是一粒芥子,还是一只蚂蚁。他的这种观点无疑是一种当头棒喝,能适时敲醒一些在麻木冷漠中日渐昏昏欲睡的灵魂。至少,读完《人类的孩子》后,我惊出了一身愧疚的冷汗——在我无知的童年里,我也和他犯过一样的错,一样拿小动物穷开心过。 这些年,李城先生的散文先后出现在《读者》《飞天》《西部》等期刊上,并多次出现在《散文》上,引起了读者的广泛关注。每次当我因某篇小文被某杂志收留而沾沾自喜找不着北时,总能及时想起李城先生佳作连连却始终谦虚谨慎的人生态度来。仔细回味,原来这么多年,我已在无意识中将他当成了一面修身为文的镜子,以时时规范我的言行举止和作文态度。 “有天清晨,我看到两个眉清目秀的年轻觉姆,一人提一小桶,另一人捡拾地上的灰蛾子。雾气湿重,蛾子奄奄一息,她们担心会被转经的人们无意踩到。一圈下来,半桶黑乎乎全是蠕动的蛾子。二人打开铁栅后门,将其倒入草丛,并扬手驱赶着。又一老尼用餐巾纸捏起一只被遗漏的蛾子,蹒跚着送出铁栅之外。”《那些花,开在风雪里》;“在长冬无夏、春秋相连的高原,青稞种子在零至一摄氏度的低温下萌发,嫩绿的幼苗几乎是从冰茬中冒出来的。它在纷纷扬扬的‘布谷雪’中蹭蹭蹭拔节,而雨雪交加的五月,柔韧的旗叶已迎风招展。当幼穗在叶鞘里鼓胀起来的时候,它全力进行光合作用的叶片会出现触目惊心的‘妊娠纹’,仿佛被毫无遮拦的阳光所灼伤。没有任何一种作物会如此‘玩命’,为了颗粒饱满不惜自我戕害。它还要跟高出一头的黑燕麦争夺阳光雨露,跟昼夜悬殊的温差抗衡角力。季节无情的鞭子抽打着它,需要在一百多天的生命期限里,完成母子相续的整个轮回。”《青稞简史》;“一群扛着农具、背编织袋的藏族妇女,列队行走在山坡上,一边唱着歌,声音嘹亮而悠扬。她们一个跟一个从嫩草泛绿的山坡走过,窈窕的身材,轻盈的步伐,看上去像是吉祥天女下凡,越过山梁飘然而去。原来那只是一群去田里耕作的农妇,她们的田块就在山梁那边。她们唱的是古老经语,如果非要为其命名,那么就叫“虫子唤醒谣”吧。她们用歌声唤醒草丛里蛰伏的虫子,告诉它们春天来了;她们列队依次行走,为的是避免踩踏到脚下更多的虫子。”《扎仓笔记》。在类似这样美好暖人的细节描写中,李城从不吝啬笔墨。这么多年来,他始终以“在路上”的方式收集并释放着尘世间的点滴温暖。特别是在很多人招摇着“乡愁”的大旗却反复做出无病呻吟状的今天,只有他在书写着真正意义上的乡愁。他的文字,时刻关注着故乡庄稼的收成或日子的兴衰。他的目光,反复抚摸过青藏大地上升起的每一缕炊烟每一粒鸟鸣。除了脚下这片苍茫大地以外,他从不对人对事予以空洞的赞美。因为,他始终保持着必要的清醒。 大约是五六年前的春天吧。有一次闲坐时我竟不知天高地厚地在李城先生面前口出狂言,说五年后一定会让自己的小说出现在某家大刊上。李城当时显很冷静:“你工作忙,写小说还不是时候,应该先多写一点散文,不断提高和积累才对。”果然,五六年过去后,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对于我们这些在写作上厚颜又狂妄的后生,李城先生一向显得宽容。他能及时而中肯地指出我们身上那些浮躁或功利的毛病,然后用自己的行动为我们指出一条方向明晰的道路。 大凡有悲悯之心的人,都会有一颗童心。李城先生的为文为人,都会显露出一些孩童般的天真来。想想,那些才情横溢的大家们都是会有这样的孩子气的。读《文学回忆录》,看木心先生在课堂上玩笑说:“古时候学费是给师傅送肉干,这堂课就每小时十元,夫妇算一人收,离婚者不算。”沈从文给张兆和的信中写道:“也许别人问我‘你在北京好?’,我会说‘我三三脸黑黑的,所以北京也很好’。”李城先生的作品里,也会经常出现令人捧腹的幽默。那是性情使然,任何人都学不来的。 每个人都会有与自己相处的方式。对于一个在生活面前没有翅膀的人而言,我最常做的就是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伫立窗前,以便尽快找到最亮的那一颗星星。而对于一个悲悯的行者来说,李城先生最惯常的方式就是不停地行走。 节气已过春分,青藏大地又将重新进入新一轮的春天。休眠已久的虫虫们开始和植物一起苏醒。我知道,李城先生依旧会怀揣故乡的版图,跋涉在去往春天的路上。他会用自己的方式和语言去迎接盛开在春天的第一朵花儿。因为他知道:“与花对视的时候,你的脸上只有微笑,脑子里只有纯粹的美和温柔的爱,而丑陋之物已是自惭形秽,逃之夭夭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