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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片向阳的山坡上
□ 曲桑卓玛


甘南日报新闻 时间: 2018年05月28日 来源: 甘南日报
作者:


  千年丝路,今已沉寂多年,而位于河西走廊东部的永昌县,却因境内有神秘的骊靬古城遗址和那支消失的古罗马兵团而声名大噪。眺望四野茫茫,那一种苍凉和厚重,竟然理不清自己究竟身处何时?是羌笛悠扬里默默踟蹰的前世,还是风沙漭漭里快意恩仇的今生?道不尽丝路“蜂腰”的永昌,上演了多少英雄沙场点兵,高僧西天取经,抑或是商旅驼队逶迤……
  永昌,说来也是我的伤心之地。
  天空阴霾,云雾低垂。当车子连续穿过四个乌鞘岭隧洞的时候,山坡上依然有残雪点点。此时的藏乡舟曲早已是暮春时节,花儿热热闹闹开了一茬又一茬,而此地依然寂静苍凉,仿佛还沉浸在冬梦里不能苏醒。在高速公路畅通无阻的今天,走河西尚觉遥远,很难想象六十年前爷爷是怎么走到了大漠孤烟的河西,并且永远留在了那里?
  弘一法师在《晚晴集》里写道:“世界是个回音谷,念念不忘必有回响,你大声喊唱,山谷雷鸣,音传千里,一叠一叠,一浪一浪,彼岸世界都收到了。凡事念念不忘,必有回响。因它在传递你心间的声音,绵绵不绝,遂相印于心。”有一种信念始终在我心里盘桓:“爷爷的遗骨埋在哪里了?我要找到你,一定要找到,不管你在哪里!”这一执念终有了回响,那些模模糊糊的线索遂渐渐清晰,剥丝抽茧终于找到了永昌。
  祖父赵进德,出生在卓尼杨土司下辖“黑番四旗”之一的铁坝旗总管(即旗长)家,也是出自书香门第,自幼聪颖好学,通晓藏汉双语,能吟诗作对亦能泼墨书写,父母对其寄予厚望。无奈幼年丧父,母亲在几个叔伯的鼎力相助之下,家里的马帮和染坊生意一直继续着,不但把一个庞大的旧家庭苦苦支撑了下来,还把他也推上了铁坝旗总管的位子,让这个在小山沟里算得上名声显赫的家族延续了下来。
  1949年6月,西北王胡宗南的贴身副官陈子平,通过中共地下党员刘达森投诚中国共产党,受到了解放军第一野战军彭德怀司令员的亲自接见,并安排其从西安潜回到武都老家,策反武都专署上校副司令孙铁峰,为下一步解放兰州铺平道路。
  陈子平在其老家两水镇土门垭村安排好家事,去孙铁峰家住了十多天。期间,陈子平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一一列举共产党是如何维护群众利益,提倡人人平等,让人民自己当家做主,深刻剖析国共两党的不同之处。他们促膝讨论时局变化和西安解放见闻,陈子平还传达了一野和中共西北局的殷切期望,耐心做孙的思想工作,孙答应待机起义,同意将老家武都蒲池乡孙家磨村的家眷老小安排好,并把家中衣物细软等物转移到土门垭陈家。
  为了扩大策反效果,陈子平背上竹箧化装成货郎客,奔走在黄鹿坝、铁坝、大年、拱坝、插岗等地的总管、头人之间,冒着生命危险向他们传递时局变化的态势,以及大山外面的解放形势,告诉他们只有跟着共产党干,才会有光明的前景。祖父由于之前(1943年)跟着肋巴佛在陇南搞革命惨遭失败,内心还是很纠结。他忘不了在安化、在佛崖、在两水,有多少兄弟已经为了革命壮烈牺牲?国民党当局岂肯轻易饶过他们,况且自己还是国民党的地方政府人员,为家人的安全着想也不敢轻易做出决定。正在摇摆不定间,铁坝王家山的李春华来了,他说:“叫陈子平把咱们介绍加入共产党,这样咱们就是搞革命死了,也是共产党的人。国民党迟早要跟咱们算那些个旧账,就算是咱们不跟共产党干,也一样逃不掉,横竖都是危险,不如豁出去了!”
  祖父审时度势,分析时下的政治形势,也揣摩着洮岷路保安司令杨复兴的上意,联系其他三个旗的总管头人,认为国民党气数已尽,加入共产党应该是对的。就这样,陈子平在黑番四旗悄悄组织了一股红色力量,为日后解放藏区,播下了红色种子。从此,除了山外的“红色汉人”,也有了本土的“红色藏人”。
  1949年9月11日,卓尼起义。
  洮岷路保安司令杨复兴率参谋长杨生华、团长杨景华、雷兆祥、赵国璋以及参谋张志平,副官陈世昌,禅定寺僧人乔都盖等政教界头面人物,以及各旗总管、头人,还有卓尼军官训练班学员,总共593人参加了起义。祖父也参与了洮岷路保安司令部起义,同年10月随杨复兴、杨生华和几位团长以及各旗代表40余人,前往兰州向一野首长致敬,受到了彭德怀、贺龙、张德生等首长们的亲切会见,仿佛从此踏上了光明的征程,生活也在眼前揭开了崭新的一页。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幸福的生活竟被无情的风暴片片撕碎。1958年5月,“双改运动”来了,祖父遭奸人算计,被诬陷策划叛乱被捕,之后便送去了遥远的河西劳动改造。祖父来信告诉家人河西走廊很冷,好在他是从卓尼发送上去的,身上穿着厚衣裳,那边的农场也给发下了脸盆、毛巾、牙缸、被褥等生活用品,比起从炎热地区来的干部,他们身上只穿着单衣单裤,每每外出只在风里瑟瑟发抖,自己也算是幸运,叫家里不要担心。书信里还说他所在的农场在武威附近,听说还有很多右派分子(省上的领导干部和知识分子)被送去了酒泉的夹边沟。
  第二年冬天,有天夜里并没有刮风下雪,铁坝村口的塄坎底下,两棵百年老树轰然倒下,人们围观那两棵粗大的老杨树,觉得甚是蹊跷,依稀听得大喇嘛在寺院里卜卦说是有人殁了,而此人在铁坝沟算得上举足轻重。过了半月有余,才收到河西寄来的一个包袱,里面是祖父的遗物:一套呢子中山装,还有呢帽。衣服叠得整整齐齐,依然洁净,看得出他很珍惜这身衣裳,硬是在劳动的时候省着没穿。噩耗声也随即传来,祖父没了,他未能从河西活着回来。祖母哽咽着对年仅五岁的父亲说:“你记着,从此你没有阿爸了。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只要你记住,他是个好人,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不是什么反革命!”说祖父离开家的时候,穿着这身呢子衣裳,还戴着一块罗马表,脚上的皮鞋始终纤尘不染。
  1982年5月20日,中共卓尼县委召开常委会议研究决定:赵进德1958年捕办确系冤案,予以平反。经大伯四处奔走,所有的平反手续都已办结。当年寄回来的遗物被祖母变卖给两水老龚家,换成了粮食用来抚养孩子,那写着字的包袱皮也在一次次的辗转搬家中遗失。当父亲问及祖父的遗骨现在哪里,伯父告诉他:“听说人是返回的半路上没的,坐火车还没到兰州,谁知道是上了还是下了?”就这样,祖父的坟地变成了一团谜,最后竟连农场的名字都不知道。一直被“地主成分”压着不能喘息的父亲,在刚刚改革开放不久的铁坝,也有了自己的三个女儿,望着怀中嗷嗷待哺的孩子,加上做生意赔本天天被银行催债,也没有能力去河西找寻,他宽慰自己等以后家中情况稍微好一些了再去找寻。这一放,竟搁置了三十多年。
  有一天,看到电视上播放一条消息:一个老兵为一个素不相识老兵守墓、扫墓、祭奠,喃喃细语又仿佛自言自语。我看了心中一惊,是不是祖父的坟墓也有人这样守望着?赶紧得找啊!否则越往后越不好找了。
  除了舟曲,还托亲戚朋友在周边的卓尼、迭部、武都、文县等地查找相关的档案资料。好在舟曲县档案馆已经实现了数字化建设,查找历史档案资料还很方便、快捷,也去了几次卓尼,每次去都有些收获,最后终于查出那个农场在永昌县境内。在永昌县文化馆张得智馆长、金川区文化馆刘国斌馆长和金昌市监狱孙小凌警官的帮助下,找到了熟悉墓地情况的赵老先生前去指引。赵铎老先生已经八十多岁,当年和祖父那拨人一起劳动改造,平反政策落实后被组织安排在农场工作,如今他就是最后一个知情者了。
  祖父的坟在一片向阳的山坡上,避风、温暖。一个黄土山窝窝里,密密麻麻许多坟茔,没有墓碑,坟头已被风雨侵蚀得几乎看不到,当年刻了人名字的红砖也被风化了,字迹模糊不能辨认。尽管不能分辨祖父是哪一个,知道他被别人好生安葬了,得到了一个死者应有的尊严,而且还有那么多人陪着也不会寂寞,心里甚感安慰。
  好友听得这一消息,发来微信:“来处来,归处归,总是个定数!先人已去,后裔繁盛,福泽深远,心神安然,老人亦可安心了。”
  我不知道,老天是不是怜悯我们的拳拳孝心,独存一老先生,在遥远的河西等候这一访?又或者,找到墓地是因为我和祖父血脉相连,念念不忘遂有回响传来?我跪倒在荒草漫漫的土堆间,焚香、烧纸、痛哭。赵老先生说,虽然当时条件所限没有棺木和墓碑,但绝不是草草掩埋了事。红光农场第一任场长叫王长寿,是个行事磊落之人,他知道来此劳教的都不是一般人,到了也不能回自家的炕头去死。于是,找人看了一块风水宝地来安葬他们。
  隔着近六十年的时光,我依然能够触摸得到那种零落天涯的疼痛!河西走廊,何其广阔?而这广阔的天地间,永昌却最让我纠结,说不出来爱恨,也道不清楚悲喜,只因祖父躺在那片向阳的山坡上,从此遥祭也有了地名——土佛寺铁山咀。坟头上那一丛丛灰色的骆驼刺,许是最懂我此刻的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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