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王力
唐?卢仝《示添丁》有“忽来案上翻墨汁,涂抹诗书如老鸦”之句。“涂鸦”之说,在大国概由此始。 鸦之不讨人喜欢,由来已久。那一律的黑衣,看着就不吉祥,何况还是老鸦;鸦之叫声,亦不好听,民间以为凶兆。人之恶言,谓之“乌鸦嘴”。 文字稚劣称“涂鸦”,何其形象。若有作家,文章好,名又大,听见恭维语,总会说:“涂鸦,涂鸦而已。”这话一方面是自谦,一方面着实包含着自傲。若为普通的写作者或只发表了一半篇文章的人,听见恭维称“涂鸦”,就不免滑稽,大有附庸风雅之嫌。 但现在很不幸,俗世之下,盛行恭维。写作的人大半心灵敏感——干脆就叫心理脆弱,对于“恭维”之喜欢、之迷恋,绝不后人。作品之于作者,就如母亲之于孩子。孩子怎样丑,母亲总不会嫌弃,自己制造的,还能怪谁;何止不嫌弃,简直是爱护有加,以至于就是世界上绝无仅有的!母亲牵着自己的孩子,路遇熟人,熟人亦颇“成熟”,脸上立马堆满笑容,一只手抚摸着孩子的头顶,两只眼睛却瞄向孩子的母亲:“吓,这孩子,和他母亲一样漂亮!”谁知道这位母亲牵着怎样的一个丑八怪! 人心难免需要安慰。以上的譬喻虽好,但作品之于作者,毕竟与母亲之于孩子不同。所以对于写作者而言,“自省”是永远需要的。不会写有什么要紧,写得不好有什么要紧。关键是,要知道自己的“状况”。很有一些人,掐了三句诗,就以为制造了一颗原子弹,那看人的眼神,也斜了起来。如果能掐四句,那就是外加一颗氢弹,若再稍加努力,就抵得上“两弹一星”了。于是就有了放浪形骸的资本。 梁实秋同志有一篇小品文,名曰《诗人》,开首便引道:“在历史里诗人似乎是神圣的,但是一个诗人在隔壁便是一个笑话。”此公对于诗人之种种不堪处,讥诮甚多。他说:“诗人没有光顾理发店的,他的头发做飞蓬状,做狮子狗状,做艺术家状”,如果是男诗人,便向“各形各色的女人去膜拜”。读罢让人忍俊不禁。梁公所说诗人之不光顾理发店,现在已有很大改观,飞蓬状的诗人,狮子狗状的诗人,已所见甚少;但诗人之向“各形各色的女人去膜拜”,到如今也无甚进化,甚至是退化不少。旧时诗人之膜拜的女人,虽不至于琴棋书画样样俱佳,但总有可观处;今之诗人,很有一部分具有“普罗”之高尚思想。 梁公还说,一个诗人,看见一只老鼠也要作诗,从胸前摸出一只虱子也要作诗。这讥诮虽夸张,但不觉让人想起了一些诗人之作品的无病呻吟、矫揉造作。无病呻吟也好,矫揉造作也罢,都不干别人事。要命的是这样的诗人总要摆出一副“艺术家”状,这就让人讨厌,如在餐桌上遇,轻则影响食欲,重则一月心情不畅。 “诗不能给富人客厅里摆设作装潢,诗不能给广大读者以娱乐”。在客厅里摆设作装潢自然不能,但在办公桌上摆设,却可“以示风雅”。有人曾为文学青年,积十年之功而出一册折叠诗集。一日因公往赴其办公室,见那一册诗页赫然摆放于桌之右上方!至于“诗不能给广大读者以娱乐”,也是梁公不能与时俱进,才说出如此没有预见性之言论。君不见如今“口语诗”以至“口水诗”,“下半身诗”,已经充斥诗歌江湖,并且早已拔剑四顾心茫然,只待来日“孤独求败”。 “诗是这样无用的东西,……将来在历史上能否就成为神圣,也很渺茫。”诗之无用,很有一部分诗人已经意识到,并且另谋他途,以留名,以“不朽”。这自然没有什么错,何止无错,简直就是英明!但先贤云:无用之用,方为大用。所以坚持写诗的朋友,自不必为梁公言论所缚,进而至于妄自菲薄。杜甫言“文章千古事”,虽不能“千古”,但认真对待自己的心灵,认真对待自己的文字,总是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