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红莉
文雅异彩之地永嘉,在中国文学史上是一个诗性的存在。去永嘉的车上,一直在读《谢灵运集校注》,越过一千六百余年光阴的阻隔,他在“永嘉山水系列”里留下的踪迹,让此行的我逐一去辨认、探寻。 早晨五点半,朝阳自瓯江上冉冉而升,浑黄的瓯江水映衬着天上玫瑰色云团,简直一幅幅夏加尔油画。“不惜去人远,但恨莫与同”,谢灵运当年一定与我一样,也在瓯江边长久地观瞻过日出吧。自谢灵运之后,王羲之、孟浩然、陆游、苏东坡、李清照们都曾涉足过永嘉,黄公望、朱彝尊自不待言。不论人类文明如何演变,真正留得下的唯有文化遗存。 楠溪江水细致温雅,夹岸烟波空茫,松荫蔓延,犹如行走于倪瓒的山水画轴里。要怎样精确形容出这条江水的无垠无垢呢?它干净得真挚,仿佛深藏着一个个隐喻,好比一个人对于另一个人的深情,带着随时捧出一颗心的纯粹,一直有期待,但永不后悔。远方群山逶迤,近岸遍布芦荻、芭茅、红蓼……一群又一群鸭子凫水于溪上,目力所及,多为野趣,素白平凡,又绚烂多姿……难怪川端康成说,秋天是从天而降的。是这样绸缎般的秋天,又美又奇异。苍鹭一身雪白,立定于溪滩碎石间静思长考,忽而想起什么,展翼翩飞,贴着江水滑翔,犹如一连串洁白的动词,在绵延的水流间,把浑然不清的天地腾挪得灵气四溅,望得久了,如若梦一般的失真。 客车于山间盘旋久了,人快要盹过去。忽然,山民挑一担黄澄澄的柿子自山中小径出,惊艳无匹,简直是白石老人的一幅小品,何等的灵动鲜活。窗外不时掠过一抹抹绛红。秋天里山中檫木的叶子总是先红,其次是乌桕的赤红,水杉的绛黄,余下的底子皆是松竹的苍绿。秋天真是慷慨铺张又奢靡啊,大片大片水彩任意挥霍恣意婆娑。大自然一定是有灵魂的吧,尤其霜降前后的深秋,更加舍得释放一种大美。到处溪流潺潺,孩子拿着网兜捕捉楠溪江里特有的青蛳,柴犬立于溪水间,目光涣散又迷离,呆呆望向远山——天地都是静的,而群山嵯峨。此情此景,让人突然想起一副楹联:花外子规燕市月,柳边精卫浙江潮。 在永嘉,我的心也一次次地放着光。菇溪河在一旁静静流淌。在龙坡古村,偶遇一位九十岁的老爷爷,正闲适地坐在自家门口。他的牙掉光了,两腮塌陷,华发满头。纵然闭了眼睛,也是笑容可掬的。一张沟壑纵横的脸,有蜜意与慈祥流淌——他正一颗一颗地将干荔枝肉塞进嘴里……怡然自乐的神态,像极沙门不坏之身,金色的阳光铺天盖地照着他,如照一口井,如照一名诗僧。他门前的池塘,倒映着天光云影,似储存了一世的幽深。咫尺处便是广袤农田,晚稻开始动镰了,仿佛叫人听见天地的轰响,也叫人懂得高古寂历的生命意义。 一次次回酒店途中,天已黑尽,总是望见江心屿灯火中耸立着的两座古塔。人至中年,心绪难免枯寂,对于古塔特别有眼缘——在于它的古气、寂气、暮气以及凋敝之气。每见古塔,必有归属感,灰苍苍的,像一颗老灵魂伫立于风里雨里。最后一日,乘渡轮,终于去了江心屿,古木参天,丹桂嫣然,榕、樟居多,也有黄葛树,大多七八百年树龄。有一棵细叶香樟,被雷劈倒于地,心亦空了,依然顽强地活……这眼前的一草一木二塔,都是旧的了,旧出了寂气,旧出了高古之气,旧出了渊静之气。岁月的沉淀,风霜的堆聚,百千年沧桑横流,古迹遍布——原来是这样的一个文化厚重的瓯越之地。 万里风霜鬓已丝,飘零回首壮心悲。罗浮山下雪来未,扬子江心月照谁?只谓虎头非贵相,不图羝乳有归期。乘潮一到中川寺,暗度中兴第二碑。站在寺旁石碑前抄文天祥这首《北归宿中川寺》,不胜唏嘘。诗写得沉郁婉转,又哀痛至极,堪比辛弃疾。彼时,暮霭沉沉,秋色苍茫中的这块石碑,格外予人一份残梅落照苍莽浑厚的历史感。反复默诵这首诗,感念丛生,身旁的瓯江水滔滔滚滚,一路向东海去了。 坐在百丈瀑前的廊桥上,恰好一睹对面山之风采,连画框都不要,现成的大片焦墨挥成,分明是石涛的万壑千山图轴,有人评价石涛笔下气势“如坠山石”。百丈瀑的山体,壁立千仞,险境乍出,巨石危崖似随时崩塌而下。在山水自然面前,人方才觉出自身的卑微渺小,便也生出谦卑之心,然后只默默地,低头看水,抬头望山。 永嘉几日,循着谢灵运诗之遗踪,水也行过,山也看过,该启程回家了,尽管心中颇有恋恋。丰子恺有诗:樱桃豌豆分儿女,草草春风又一年。他这是叫人安于俗世平凡,但,仔细想,我们既应安于平凡,又该甘于不凡吧。 所谓不凡,就是千里迢遥地前去永嘉徜徉山水,像谢灵运那样给自己的诗文镶上金边,让平凡日子变得绮丽起来。 (摘自《文学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