朋友问我,假如让你一个人到森林里生活,最多能坚持多久?一个月,一年?我想了想,最多三个月吧。虽然我喜欢看野外生存的真人秀纪录片,不过,真让我试试,恐怕待不了几天。主要的原因或许不是艰苦的环境,而是没人说话。即使是一百多年前的梭罗,在康科德的瓦尔登湖畔,也不过是断续地待了两年左右。而且湖边就是铁路,附近还有人家,没事还总去爱默生家里蹭饭。 作家古清生在神农架一待就是十年。2006年,他骑着摩托车去神农架考察金丝猴,心念一动,就决定留在了神农架。古清生如今在神农架埋头种茶,间或写作。他以赣人的执着,认准了生态种植的路,在红举小村附近开辟茶园,自己亲自种茶、炒茶,一做就是十余年。 我其实不太喜欢对老古的两个比拟。一个就是比作梭罗,有次在天涯书话群里还和网友们讨论,梭罗不是故作姿态的小资们追捧的自然主义文人,他其实是一个选择疏离喧嚣人群,对自然与人的关系进行再思考和再实践的哲人,他用斧头砍下的不只是树枝,而是删去心灵的芜杂。他搭建的小木屋也不是乐享自然的世外桃源,其实是想寻找某种关于人自身的答案。老古其实内心是有一个巨大构想的,我觉得他首先是一个生态理想主义者,说他是商业理想也行。某大亨提出一个亿小目标后,老古在群里说,他也构建了自己的三年计划,还立了时间表,不过,后来我有次追问,还被他沮丧地骂了一句。在互联网和社群经济的时代,老古显然还没有找对门径,找对所谓淘金如水的路子。还有一个称谓是书商们给他的定位,说他是当代隐士。这话,我觉得只说对了一半。我觉得要把老古这种躬身田亩的种茶人和那些玄而又玄的终南隐士们区分开来。所谓半隐,是执着做自己认准的事,同时也偶尔与外界保持着适当的沟通。比如手机微信的联系,比如偶尔乘坐飞机高铁,走出大山到京城或者宜昌看看,不过还有意识地保持一种疏离感。 古清生本质上仍是一介书生,虽然手掌粗粝,但是内心极其柔软。 其实我要说的,是新近收到了老古寄来的一包茶,当然还有一本《我就是山中那盏灯》的书。山中寂寥,除了茶季,就是读书写作了。在完不成小目标后,老古又拾起了笔。 我喜欢老古雪天山里读书的文字,读《枪炮细菌与钢铁》,读《生态主义导论》,直到把自己读成了《老人与海》里的圣地亚哥;更喜欢的是在有月光的夜晚饮酒,山月随人归,饮尽的不只是寂寥,更多的是人生况味。其实,在大山里住久了,观山、观世,最后不过是观我。而老古感兴趣的,绝不是人与社会形态,他的聚焦点在自然山野,认识了那么多的动物和植物,比在城市里人用手机识花辨草有趣得多。在他笔下,我认识了油点草、马先蒿、老鹳草和紫点杓兰。老古笔下的动物都那么有情有趣:比如他花四年时间才叫上名字的尖头鱥,比如每晚观察饲养的娃娃鱼如何吞吃大闸蟹。自然主义者的本质是儿童与赤子,万物齐生,它们和人类都在同一片蓝天下。老古因此为麻雀鸣不平,因为很少有诗作赞颂它;相反被歌颂最多的鹰隼,在农人和牧民眼里却是偷羊捉鸡的强盗。白鹭偷吃院子水池里的泥鳅,还要在水泥地上把泥鳅摔晕才叼走,熊在秋天爬到树上吃板栗,居然要用树枝做个坐垫,远近山林留下了许多“熊坐垫”。这些文字,是平素在都市里“吃精粮”的人看不到的。 万古神农架,忽然有了这样一盏灯。灯下人有时读书,有时做茶,有时喝酒。读老古的书,最值得激赏的是他描述与神农架的关系,那就是“不是闯入者”的心态。鲜花,草木,茶园,动物,都在一个生态圈,和老古成为一个共同体。他种了很多玫瑰,还自嘲说,人过留名,他更愿意人过留香。 最后,我想老古还会坚守在神农架,继续种茶,种有机植物,很多野心都可以放在一边。我一直期待的是,他想把红举峡谷都种满玫瑰,让它变成秦岭东部的希普卡峡谷。他已经种了几千棵,后来会有几万棵,几百万棵。他在冬天里想念春天,然后饮茶,看书,遥望远处的山。 (摘自《文学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