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菲
一 有段时间,白天太多惫累,夜晚便难以入眠。失眠只是我一个人的事,黑暗是我和卧室的秘密。窗外星月皎洁,有鸟鸣似下坠的星星,明晃晃地进行着我无法参与的清明。 被提示的一切,多么熟悉,是我在洮河边渡过的岁月,异乡的落寞受到抚慰。粼粼波光中,我看见洮河畔的春天,我从小就熟悉的另一条河——青色的青稞地,一片连着一片,那里应该有属于我的,只是我离开了。在高原清冽的风中,它替我守着故乡,高耸着青色的肩膀。 六月,麦子在新疆已割倒,青稞在甘南尚未开镰。现在,它们正从青色的河流中分身,尝试在低处举起头颅,刺出锐利的光芒。 一觉醒来,背后痒痛不已。像母亲收割青稞的那些天,天蒙蒙亮就见她坐在窗前,反复找什么,朦胧中发问,母亲似在回答,麦芒啊。我记得那三个字。粘在母亲皮肤的芒刺,现在我身上。无论怎样拍打细花睡衣,好几个夜晚如芒在背,痒痛不已。 二 我推开大门,日影还没有翻过山坡,经幡耸立,小学生在咿咿呀呀读书,老师用木棍敲黑板的声音都清晰可辩。还早,返身扣好门扉。巷子湿漉漉的,昨夜有过一场雨,一坑一坑积水,在车辙与牲畜的蹄印中清澈不已。 沿着墙根走,洮河近了,缓慢而庄重,声音比夜里轻。四周山岭间,泉水般不断冒出的牛羊叫声掺杂其中,就是甘南全部的声音。蓝绿色的空气中,鹰缓缓飞过。 终于穿过栅栏,进入平坦的川地。青豆熟了。遍山疯跑,在梦里无数次寻找,无数次吞下,大珠小珠的青豆,饱含洮水的清凉。索性坐在地头,不知谁家的,但见日影如青丝滑过,漆黑的阴凉走到我身边。现在,我就坐在青豆地里,凉风如水,泥土的潮湿一遍遍将我安慰。 等再次起身,似过了很久,身后的林和达扎寺晃了一下,东北方向,那片小小的山坳中,天葬台平静,暂时没有灵魂起身的痕迹。只有鹰从洮河边飞过,一只,两只,日当午。青稞等我。像外婆或母亲那样,腋下夹着镰刀,再次穿过田埂。庄稼的波浪涌过来,土豆叶像灰绿的泥土,稳稳蓬起,油菜花放开金灿灿的光芒。泥土的襁褓,它和青稞一起等我。多久了,擦亮春天,光秃秋天,找来一场雪湮灭时间,在反反复复的时间中,它们疲惫又坚韧,如果我不来,如小羊咩咩,它们会向时间伸长洁白的脖子。 三 小时候拾蘑菇,途中总迷路,大声喊母亲,群山回应,河水静默。只有寂静渗人,如这层层逼近的山岭,但它曾经应允我,准我离开。 当我行至大漠孤烟,豪迈发芽的地方,我走进一户果农的果园,那是六月,娇杏满枝。我咬烂夕阳的金黄。我走进桑树掩映的村庄,桑葚铺满路面,黑郁庄重如熟腐肉身。我走到罗布人的水岸,温度充盈,胡杨将沧桑倒映。我走进沙漠,看不见沙子,到处都有晾晒的青稞。 谁趁我不在收割的?回到甘南,甘南也变得不再熟悉。崭新整洁的城市与乡村像丰收之年的青稞,徐徐起伏。翻天覆地的变化中,有人告诉我青稞所在的地方,黄了,快去割吧。那人的手指到这里。 四 穿过一片白桦,来到山坡上的密林。林中幽闭,松木以虬结之姿等待,野草莓将红红的小脸藏在密密匝匝的叶片下。细小的果子,凭着一腔单纯的心意溢出大地苍翠的水面。鸟儿叽叽喳喳的提示充盈着森林的水,鸟儿并没有说出万物的由来,只是命我以一片野草莓将前程忘记;又有蘑菇,以屋子的温暖邀请我谦卑地入住。它们说,住进来,像一群蚂蚁那样,弑我,空我,填充我。 终于在更高处与母亲相遇,出生在此地,她比我熟悉高处的秘密。她的背篓已经装满了蘑菇,又用枯枝做了围栏,如一座小山,走动时,背篓发出有节奏的吱吱呀呀。 忘了问母亲这是什么地方,我找不到青稞地,而且,镰刀也丢了。母亲专门从集市买来,小巧但非常锋利的镰刀,出门前特意磨了的。找不到。而背篓还是空的。拼命忍住眼泪,又悄悄回到高处的森林,捡拾蘑菇。汗打了脊背,当我再次抬头,对面还是山,是林,是层层叠叠的山岭与天空。猛然发现站在一处断崖,看不到底,只有孤鹰盘旋如一根黑线。 在惊吓中醒来,知道是在新疆伊犁的家。鸟鸣清澈,还在陆续飞出我的喉咙,它们将微明的天色给我,然后寂灭。 蘑菇呢没有找到的镰刀呢,什么东西丢了,我却轻松,知道又可以平静地渡过充满波折的一天。 五 三千多年来,高原上的藏族人就是靠它生活着,“在广袤的草原深处,裸大麦是唯一可以正常成熟的作物。”称为“裸大麦”,或“木禾”的青稞,“生高原,黄帝疗民饥,昆仑有可餐”。祖祖辈辈,高原的肚子被青稞喂饱,青色是抗击烈风疾雨的颜色,成熟后,阳光一样刺目的金黄,是敬献神的哈达。 比油菜高,比麦子矮,它从何而来?好肥卧入泥土,一把种子,雨来,阳光吹拂,在高耸于地表的高原上,既像林木,又是粮食。假如你吃过七月的麦索尔,尝过糌粑,喝过青稞面,吃过锅贴馍馍,你就是甘南人,你明白青稞的等待与苦心。等饮下清冽的青稞酒,接受泥土的良心,即使再萎靡的人,刚烈也会被唤醒,挺起胸膛。 你看,遍野的青铜发出黄钟大吕之音,将高原上古老的时间覆盖。 六 你该在露水停歇的黎明,上那片坡地。在镰刀如黎明般锋利时,走进沉甸甸的青稞田。这一夜,你该彻夜不眠,坐在小板凳上,就是一盆残水磨镰。它们如此渴望啊,你该对着月亮的标准和形状,指肚上试试,吹干水渍,然后背着水壶,告别睡梦中的儿女,走向那片青稞地。 你该如戏文中的刽子手,握紧刀把和死亡,然后看它们在身后成为一堆一堆麦束,婴儿般蹒跚立着,这就是你要的新生。青稞,先饱足了天空,然后走向场院,走向石的碾盘,走向人们的胃口。 可是现在,我两手空空,找不到镰刀。青稞在山里已吹来成熟的风,催促我。妈妈,我的镰刀呢?鹰知道,洮河知道吗?我找不到我的镰刀,午后的一场风会让我的青稞倒地,会让我的孩子挨饿,他们还没有吃饭,我找不到我的镰刀。 黎明如雷霆滚过,我已在黑暗中摸索良久。山岭蜿蜒,抬高我的下巴,河如利刃,扑向我的喉咙,惊慌中,手拼命向前,似乎喊出来:我爱甘南,它生我养我。握入手心的,和泪水一样温热的是什么?天空空了,太阳的海浪涌上来;天空空了,银色的月亮在我手中,是我丢失已久的镰刀。 六 当回望身后挺立的士兵,我不悔从梦中醒来,有力如青春,一个一个微小的步伐走向返乡之路。什么时候播种,什么时候除草,什么时候祈祷雨水,又咒骂太阳的毒辣。青稞地像午后寂静的书架,用饱满的青色文字将文明排列。快,我要赶在中午来临前割完,我要保全每一粒麦粒的辛苦,都归于人民的好胃口。 只有甘南的洮河水最清甜,青稞经过我的镰刀,只有甘南,叫我甘南人。那里有我的母亲——高碧梅,共和国的同龄人,见证祖国成长的农妇,是她教会我怎样握紧镰刀。那里有我的父亲——薛世俊,一位共和国的教师,教我写下自己的名字,写下青稞,写下甘南。他们,使我像许多甘南人一样,无论走多远,都向着故乡,向着故乡就是向着祖国的方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