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子善
中国现当代作家中喜欢猫的很多,有名的如丰子恺、冰心、老舍、夏衍等,梁实秋从仇猫到爱猫更广为人知,他们也大多留下了脍炙人口的写猫文字。但汪曾祺之写猫,却又特别。 汪曾祺1997年5月16日在京去世。去世前一个多月,他写了一篇千余字的《猫》,第一句话就是“我不喜欢猫”。不过,此文的重点在如下文情并茂的一段: 在昆明,我看见过一只非常好看的小猫。 这家姓陈,是广东人。我有个同乡,姓朱,在轮船上结识了她们,母亲和女儿,攀谈起来。我这同乡爱和漂亮女人来往。她的女儿上小学了。女儿很喜欢我,爱跟我玩。母亲有一次在金碧路遇见我们,邀我们上她家喝咖啡。我们去了。这位母亲已经过了三十岁了,人很漂亮,身材高高的,腿很长。她看人眼睛眯眯的,有一种恍恍惚惚的成熟的美。她斜靠在长沙发的靠枕上。神态有点慵懒。在她脚边不远的地方,有一个绣墩,绣墩上一个墨绿色软缎圆垫上卧着一只小白猫。这猫真小,连头带尾只有五六寸,雪白的,白得像一团新雪。这猫也是懒懒的,不时睁开蓝眼睛顾盼一下,就又闭上了。屋里有一盆很大的素心兰,开得正好。好看的女人、小白猫、兰花的香味,这一切是一个梦境。 这段文字是如此优美,到底是写猫还是写人,委实难以分清,反正“好看的女人、小白猫、兰花的香味”确是“一个梦境”,令人遐思。无独有偶,在《猫》之前,汪曾祺还写过一首七绝《题美人与猫图》,诗和跋更清晰地表达了晚年汪曾祺的某种心绪: 四十三年一梦中,美人黄土已成空。龙钟一叟真迂绝,犹吊远踪问晚风。 昆明猫不吃鱼,只吃猪肝。曾在一家见一只小白猫蜷卧墨绿绫缎之上,娇小可爱。女主人体颀长,斜卧睡榻之上,真美。今犹不忘,距今四十三年矣。 与《猫》两相对照,汪曾祺这首诗和跋写的应是同一件事,只是诗和跋更直接明白地告诉我们,他对四十三年前在昆明见到,而今早已“远踪”杳然的那位“美人”印象如此之深,以至对那只小白猫也念念不忘。 不仅如此,汪曾祺当时还把这段经历写进了他的短篇小说《绿猫》(刊1947年7月上海《文艺春秋》第5卷第2期)。这跟《猫》,跟《题美人与猫图》何其相似乃尔。由此可知,汪曾祺相隔数十年,在小说中、散文中和诗中不断写到的那只小猫,固然“好看”、“可爱”,但他其实更怀念那只小猫的女主人。 汪曾祺写猫,既写猫又不写猫,写猫其实是写人,果然与众不同。 (摘自《北京晚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