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俊义
半山鹿记 去扎尕那是七月的一个早上,细雨蒙蒙,山峰和云团若即若离。 偶尔,一团云从山峰上掉落下来,融化为薄薄一层蓝烟,覆盖了路边稠密的花朵。 忽从半山跑来四头草鹿,两头大的,俨然父母。两头小的,俨然弟兄。它们踏着路边的野花,披着一身蓝烟。实乃仙鹿也。 停下车,看四头鹿从路这边到路那边。然后,鹿们弹跳着步子,到溪流边去了。细雨里,留下几声鹿鸣。 扎尕那的鹿,听惯了细雨,听惯了溪流。它们徘徊于山涧,与细雨对话,与溪流对话。那些声音山峰能听懂,树木能听懂。在一枚树叶的露珠里,都可能录制着草鹿的叫声。 草鹿过溪,轻若无声。其实那是时间的声音,除了时间本身,谁也听不到那些声音。 白驹过隙,一瞬间也。 在扎尕那,是白鹿过溪,也是一瞬间也。 不在早上经过蓝烟里的扎尕那,就不知道时间在草鹿的蹄子下边有多寂静。 听瀑记 夜宿扎尕那,月亮走出云朵和细雨,落在窗上。黄绒绒的光,如同一个柠檬被挤压,涂抹了夜色。 有水流高山落下的声音,在窗外扑打屋檐。顺着老式藏楼的木板,钻进屋子。 推开窗,顺月光扫视,一瀑布,悬挂于河流对面的黑松林里。 十几米高的白色帘子,衬托月下松树的影子。细听过去,瀑布的溅落于石头上的声音里,夹杂了风摇晃松树的声音。 扎尕那的瀑布,在七月的夜里,是原始的雨滴组成的瀑布。一滴一滴从松针上滴落下来,从花蕊上滴落下来,直接汇雨成瀑。仔细听去,扎尕那瀑布就是雨滴的合成。 远处有雪山,七月融化的雪水,也来到了扎尕那。瀑布里,雪水的声音沁凉而隽永。 附近的山上,有大片的苜蓿,开着蔚蓝色的花朵。月夜的细雨,洗过苜蓿和花朵之后,也到瀑布里来了。假若你用一个牧民的心去谛听,会从瀑布里听出牛和羊嚼食苜蓿的声音。 七月,在扎尕那听瀑,心很远,如天边的一滴雨。 老藏寨记 到了扎尕那,河流边一座藏寨。前窗听溪,后窗听云。 沿着河流边的藏寨,顺山而上,是山脚上的藏寨。一朵云化为雨,从山脚的藏寨,落到河流边的藏寨。 到了半山,依然有一座藏寨。开着蓝色花朵的苜蓿地,环山疯长,给藏寨镶上了花边。在七月的烟雨里,半山的藏寨如一个画框,老房子都装帧在画框里。 快到山顶,是扎尕那最高的藏寨。两层的藏楼,木板和廊柱都散发着松树的清香。和我们一起进入藏楼的,还有一团带雨水的蓝色烟云。 在藏楼里,扎西顿珠和我们说着哲学一样的扎尕那历史。从遥远的土司残留的老式藏楼,到土司的孙子考上了内地的大学。顿珠的一双眼睛,闪烁着深邃的光芒。 我问:“从这座藏寨到山那边,是什么呢?” 扎西顿珠说:“是草原。我们扎尕那啊,是藏寨连着藏寨,一直到山顶。过了山顶是藏寨连着藏寨,一直到草原。草原啊,藏寨啊,山峰啊,烟雨啊,加在一起,就是我们的甘南啊。” 明年秋天,我会顺着扎尕那的藏寨走到山那边,一直走到草原深处。 树桌记 白龙江边,有十几棵巨大的老树。 树杈上,固定了桌子和椅子。四人落座,一壶老酒,风摇枝桠,露洗雨叶。时光不走,树影在走,不知今夕何夕也。 还有二人台,两把椅子,一张小桌,恰好镶在两个树杈中间。摆一副樟木象棋,二人树桌对弈。不知黄昏已至,夕阳镀亮树梢。趁着暮色走下老树,世上大概千年。 我来到这片苍老的树林里,是一个早上。寂静无人无声,只有老树自摇,树风自吹。远处白龙江水风中流淌,也是独自的歌谣。 很多景色,是需要一个人悄然而至的。白龙江边的老树群落,最需要一个人悄然而至。假若是一群人坐在树桌上喝五吆六,熙熙攘攘,反而大煞风景。 随意一走,不知那十几棵老树是樟树,还是枫杨。 我记忆深处的,是一大片蓊郁,一大片寂静。在甘南,寂静的地方,是会不期而遇的。 桑多镇记 没到甘南知道甘南,是因为甘南的诗人扎西才让。 他的诗歌里有个桑多镇,一个美轮美奂的桑多镇。 我就猜想,扎西才让的桑多镇距离大夏河不远,四周都是草原,格桑花开在桑多镇的每一条路边。挤奶人的木桶上,就粘着几朵格桑花。 桑多镇还有几棵大树,一群卓玛经常围着大树跳舞。扎西才让经过桑多镇,大树的影子笼罩了他的身影。 我到甘南两次,经过很多藏寨和村庄,我都把他们想成了扎西才让的桑多镇。 镇上有人扎着篱笆,夏天篱笆边开放的花朵,是扎西仓让的诗句。冬天篱笆边飘落的雪花,是扎西才让散文里的某个段落。 甘南,有个桑多镇,是扎西才让的桑多镇,也是我的桑多镇。 到甘南寻找桑多镇,和在扎西才让的诗歌里寻找桑多镇,寻找的是同一座小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