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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张牛皮



甘南日报新闻 时间: 2020年11月09日 来源: 甘南日报
作者:王小忠


  □王小忠

  十二月十五日,我最后一次去唐尕村。名义上是宣传安全防火,其实是一心要去牧场走走。当然,安全防火工作并没有因此而懈怠,因为这里是林区,防火工作不能有丁点儿大意。
  雪下了整整四天,又等了整整一周多,感觉十来天的时间十分漫长,根本没有书本上所说的白驹过隙般急速。这大概也是这一年里我最后一次进村入户了,所以做了较为充分的准备。相机的四块电池都充满了电,衣服也多加了两件,同时还穿了旺秀刀智的一双翻毛大头棉鞋。
  寒冬的雪融化得相当缓慢,像溶铁一般。等了那么久,除了车辆碾过的两道深槽能看见地皮外,角角落落都是厚厚的积雪。但我必须要去趟唐尕村,不能再拖下去。一旦拖下去,这项工作就会转到来年,有无法回家过年的可能。
  进沟的路几乎让积雪封锁,从我居住的小二楼出门,沿刀告乡的方向行走,不到两公里就要左转弯,之后踏上小桥,穿过龙多村——加录塔村——扎咋村,便可到唐尕村。这段路大概十来公里,旺秀刀智陪着我。没有骑摩托车是十分正确的选择,踏上桥之后,积雪就越来越厚了,车辙也是越来越浅,都看不见鸟儿们的影子。道路和两边的灌木林打成一片,倘若没有偶尔露出雪面的河流的话,我们就无从判断路面的宽窄了。这条路原本熟悉不过,闭上眼都能知道不同地段处用石块垒起来的减速带。而此时我们只能摸石头过河,因为眼前的是另一个天地,是我们都感到陌生的另一个世界。
  一路上彼此沉默,似乎对这样的天气充满了愤懑,甚至对自己不能生在江南而心怀怨恨。不过,于我,所有一切都可以理解成工资收入的一部分,而对旺秀刀智就有点不公了。当然,旺秀刀智不会这么去想,他的恨意大多来自我的阻拦。
  旺秀刀智常常说他的摩托技术无人能及,他常在羊肠小道上骑摩托车放牧。不是对他技术的质疑,实际上我最怕冻。早年骑摩托车所留的伤疤如碗口般大,还有什么怕的!只是这里不同,车巴河两岸的风就像魔鬼,它们带着刺刀,带着尖利的牙齿,所到之处没有完型,坚硬的艾杆被拦腰折断斜插在积雪中,躯体瘦弱的我,想想都怕。
  奇怪的是这样的天气竟然偏偏没有风。过了扎咋村,我的背上已经出汗了,渐渐可以分辨出路段了。道路两边的青稞架像钢铁战士,背负着燕麦和芫根,没有表情,没有怨恨。各种鸟儿都汇聚在这一带,各种奇异的声音一起鸣叫,热闹非凡。青稞架上的积雪在它们的扑打和饮啄下,早已变得斑驳。
  灰喜鹊这么多,过两天天就晴了。一路没有开口的旺秀刀智突然说。
  能不能打两只喜鹊。我很认真地说。
  旺秀刀智头都没回,语气十分坚定,而且还满带嘲讽地说,除了人肉,还有啥你不能吃的。
  我一听便火冒三丈,气冲冲对他说,你进天堂,我入地狱,但永远是邻居,你别想着逃脱我的骚扰。
  旺秀刀智噗哧一下,差点笑出鼻涕,他说,你就一张嘴,等下到村里好好宣传吧。
  接下来我们又不说话了,默默走过了龙多村。快到唐尕村时,天空突然亮了起来,一坨一坨的蓝天也透了出来。我有点热,于是便敞开衣襟,将相机从左肩换到右肩。
  旺秀刀智说,你就知道照相,等下到村里该怎么说你想好了吗?
  我说,不是有你吗?
  旺秀刀智说,我又不是干部。
  我说,你是干部的翻译官。
  旺秀刀智哼了一声,说,鬼子的屁股后头才会跟个翻译官呢。
  这家伙变法骂人呢。我笑着说,你见过这么好的鬼子吗?
  难说。旺秀刀智也笑着说。
  终于到了村里。
  因我们提前通知过,群众大多都在家等着。宣传工作起初还是挺不错的,我说一遍,旺秀刀智再用藏语重复一遍,相互间配合十分默契,群众都竖起了大拇指。十几户人家过去之后就显得有点疲倦了,旺秀刀智也是结结巴巴,言不由衷。到最后几户,索性由旺秀刀智一个人宣讲,我完全成了跟班。
  宣传工作结束后,天色已经不早了。旺秀刀智见我没有返回的意思,便说,不早了,要不回去?
  我指了指肩上的相机,说,去牧场,出门前就跟你说过了。
  旺秀刀智说,疯了吗?这个天气会冻死人的。
  我说,都穿了你的棉鞋,怕啥呢。
  旺秀刀智盯了我很长一段时间,然后说,走吧,你是干部,我听你的。
  我们继续前行,穿过郭卓村,行至大约五公里,旺秀刀智停下脚步,说,不去了吧,牧场在十公里之外呢。
  我也有点犹豫,时间不早了,路上到处是野兽和牛羊的足迹,根本没有人的脚印。雪很厚,小腿都被淹没了,走一步,积雪便拉成一道槽,费力而艰难。按照这样的行进速度,就算赶到牧场,怕是也不能拍片子了,还得在牧场过夜。返回来的路上充满危险,防不住就被野兽打了牙祭。尽管如此,我们还继续向前走了不到两公里。
  旺秀刀智说,回吧,不早了,重新选个时间吧。
  我说,回吧,你的牧场要是在这个沟里就好了。
  旺秀刀智说,我的牧场要是在这里,就让你骚扰坏了。
  我说,你真把我说成鬼子了。
  旺秀刀智嘿嘿笑。
  我们踏着脚印,原路返回了。感觉上路变得更加狭窄了,眼睛也有点模糊,四周的灌木丛好像跟随着我们的身子,也轻轻摇晃起来。风来自四面八方,尖利而勇猛,我禁不住打了个哆嗦。
  旺秀刀智笑了起来,说,受不了吧?沟里的风会更大。不过,刮两天风,天就彻底晴了。
  我不想让他看笑话,说,不是冻,是尿憋了。
  旺秀刀智说,你看,人家还在洗衣服,你就冻得尿都夹不住了。
  没有生气,实际情况也是如此。
  我提好裤子,顺旺秀刀智所指看去,果然有人在洗衣服。
  山在遥远的深沟里面,紧靠郭卓村子的这片地较为开阔点。准确地说,这里是一片荒地,荒地之上是一排排水转经纶小磨房。因为溪水细小,它们流经水轮后都结成了晶莹透亮的冰柱,经纶已经转不起来了。溪水并没有完全封冻,它们一边流淌,一边结冰,而又一边汇聚,在即将汇入车巴河河口的地方终于汇聚成一汪清潭。那汪清潭清得发绿,静得寂寞,她的手伸进去,清潭便荡起一圈一圈的波纹来。清潭四周全是白得耀眼的冰,冰面上是她洗净淘好的一堆衣服,我看着又打了个哆嗦。
  旺秀刀智和她说着话,她见我站在旁边,望着我笑了笑,说,习惯了。
  你会说汉语?我问她。
  她说,一点点。
  我说,这么冷,会得病的。
  她依然笑着说,习惯了,有手套呢,不太冷。又说,早些年手套都没有,还是照样洗。
  我说,在家洗方便呀。
  她说,家里洗反而不方便,满巷道都是水,第二天冻成冰,娃娃们都不能出门。又说,前几年没手套,但洗的少,到了冬天大家都穿皮袄。现在皮袄很少穿,洗的反而多了。
  我“哦”了一声,问她,你的汉语说得这么好。
  她露出腼腆的笑容,说,一点点。
  快到龙多村的时候,旺秀刀智突然说,现在都不穿皮袄了,流行的衣服也是麻烦,要经常洗。
  皮袄都去哪里了?我问他。
  旺秀刀智说,都在柜子里卧着,有了重大节庆活动的时候偶尔穿下。皮夹克流行过几年,后来大家也都不爱穿了,收牛皮的人也没有了。
  牛皮都去哪儿了?我又问他。
  旺秀刀智说,很早的时候牛皮用处多,大家都不愿意卖,要缝皮袋,要割成皮绳。现在买的袋子和绳子都那么讲究,谁还用牛皮呀。
  不知不觉我们走到了加录塔,风更加猛了起来。又下雪了,雪夹在风中,飘荡着,斜飞着,眼前的道路完全模糊了。距离村委会小二楼还有五公里,我们都似乎坚持不住了,天也已经黑了。
  旺秀刀智打了电话,云次力在门口等着我们。那夜,我们住在云次力家,无意间说起灰喜鹊。期间旺秀刀智翻来覆去对我说喜鹊不能吃,吃了会有罪。我说了实话,也是听了传言,说喜鹊肉能治湿疹。不管怎么解释,目的还是要吃。旺秀刀智沉默不语,似乎对我的这个理由不大赞同。于是,喜鹊的话题被无情地搁置在一边。之后的闲聊让我索然无味,昏昏然便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早早起来了。天气晴得非常好,不过风还是很大,地面上的浮雪被风卷起,在眼前形成一片絮状的雾团。没有了去牧场的强烈渴望,旺秀刀智也没有提及关于牧场的只言片语。踏着厚厚的积雪,无言无语,我们的目的地只是那个如冷库一般的小二楼。
  快到小二楼的时候,我问旺秀刀智,云次力家的门洞里挂了一张很大的牛皮,还是湿的。
  旺秀刀智说,大家都不要牛皮了,你打牛皮的主意我不反对。
  我没有说话,因为所有的解释都无济于事。
  翻过新年,我去过一次云次力家,那张牛皮不见了,见到的是一面大鼓。我轻轻敲了一下,大鼓没有发出厚重雄浑的声音,而是尖利刺耳的叫声。认真一看,原来云次力将那张牛皮蒙在了半截煤油桶上。铁皮的共振自然比不上瓷实的木板,不知道他们做那么大一面鼓到底有何用处?我只是觉得太可惜那张牛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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