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铁生
茫茫雪野,皑皑群山,天地之间躜动着一个黑点。走近时,老瞎子的身影弯得如一痤桥。他去找他的徒弟。他知道那孩子目前的心情、处境。 他想自己先得振作起来,但是不行,前面明明没有了目标。 他一路走,便怀恋起过去的日子,才知道以往那些奔奔忙忙兴致勃勃的翻山、赶路、弹琴,乃至心焦、忧虑都是多么欢乐!那时有个东西把心弦扯紧,虽然那东西原是虚设。老瞎子想起他师父临终时的情景。他师父把那张自己没用上的药方封进他的琴槽。“您别死,再活几年,您就能睁眼看一回了。”说这话时他还是个孩子。他师父久久不言语,最后说:“记住,人的命就象这琴弦,拉紧了才能弹好,弹好了就够了。”……不错,那意思就是说:目的本来没有。老瞎子知道怎么对自己的徒弟说了。可是他又想:能把一切都告诉小瞎子吗?老瞎子又试着振作起来,可还是不行,总摆脱不掉那无字的白纸…… 在深山里,老瞎子找到了小瞎子。 小瞎子正跌倒在雪地里,一动不动,想那么等死。老瞎子懂得那绝不是装出来的悲衰。老瞎子把他拖进一个山洞,他已无力反抗。老瞎子捡了些柴,打起一堆火。 小瞎子渐渐有了哭声。老瞎子放了心,任他尽情尽意地哭。只要还能哭就还有救,只要还能哭就有哭够的时候。 小瞎子哭了几天几夜,老瞎子就那么一声不吭地守着。 终于小瞎子说话了:“干嘛咱们是瞎子!” “就因为咱们是瞎子。”老瞎子回答。 终于小瞎子又说:“我想睁开眼看看,师父,我想睁开眼看看!哪怕就看一回。” “你真那么想吗?” “真想,真想——” 老瞎子把篝火拨得更旺些。 “那就弹你的琴弦,”老瞎子说,“一根一根尽力地弹吧。” “师父,您的药抓来了?”小瞎子如梦方醒。 “记住,得真正是弹断的才成。” “您已经看见了吗?师父,您现在看得见了?” 小瞎子挣扎着起来,伸手去摸师父的眼窝。老瞎子把他的手抓住。 “记住,得弹断一千二百根。 “一千二?” “把你的琴给我,我把这药方给你封在琴槽里。”老瞎子现在才懂了师父当年对他说的话——你的命就在这琴弦上。 目的虽是虚设的,可非得有不行,不然琴弦怎么拉紧,拉不紧就弹不响。 “怎么是一千二,师父?” “是一千二。我没弹够,我记成了一千。”老瞎子想:这孩子再怎么弹吧,还能弹断一千二百根?永远扯紧欢跳的琴弦,不必去看那无字的白纸…… 这地方偏僻荒凉,群山不断。荒草丛中随时会飞起一对山鸡,跳出一只野免、狐狸,或者其它小野兽。山谷中鹞鹰在盘旋。 现在让我们回到开始: 莽莽苍苍的群山之中走着两个瞎子,一老一少,一前一后,两顶发了黑的草帽起伏躜动,匆匆忙忙,像是随着一条不安静的河水在漂流。无所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无所谓谁是谁…… (节选自史铁生的《命若琴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