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志娴
我在小城长大,那里有我童年最亲最重要的人和事。 我一直想努力找寻关于小城的往事,无奈一个四五岁孩子的记忆往往并不可靠,因此,那些真真假假的过往就像老照片,模糊泛黄又破旧。 童年最亲的人,是阿婆。五岁前更多的时间是跟阿婆在一起,我对她印象深刻,时至今日,她笑呵呵看我的模样,还在我脑海里浮现。关于阿爷,我一直想不起他当时的模样。直到工作以后,遇到一位相熟的长辈,聊起过往,他说,阿爷是当时小城名号颇响的“车马店”的老掌柜,记忆这才浮出水面。阿爷留给我的总是背影,他戴瓜皮小帽,穿对襟大袄,宽大的老棉裤扎着裤脚,身材高大,微驼着背,背着双手,垮过门槛,穿过院子,去忙自己的营生。 童年的记忆,鲜有色彩且总是孤独,最常有的,是坐在门槛上发呆。有一次,大院里突然来了社火队,一下子热闹起来。狮子上下翻舞,龙转着圈地跑,还有白胡子的旱船公公一摇三晃划着船……我看得入迷,竟相跟着去街上看热闹。不知走了多远,跟了多久,天色暗了,人群散尽,街上突然空旷下来,才惊觉这是陌生的街道。我恐慌地哭,站在街中央,不知往哪里去,泪水和汗水混在一起,稀软的头发粘在脑门上。终于,影影绰绰的暮色里,阿婆颠着小脚,一路呼号而来。她呼哧喘着,一把扯过我,扬起巴掌就要打,却没有落下来,只是擦去了我的泪和汗,牵紧了我的手,慢慢走回家去,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我在今后很多年,做噩梦都是这个场景,昏暗陌生的街头,举目无亲,找不到归途…… 老屋的屋顶,也是个好去处。我常常顺着歪歪扭扭的木梯,爬上屋顶,看很远很远的山,看很近很近的街。屋顶有一只黑猫,天天在那里晒太阳,它睡着觉,或许还打着呼噜,我坐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它。我们像老朋友一样,安安静静,互不打扰。但是有几次,正当我想伸手跟它打个招呼,它立马箭一样跑了。 不知是不是记忆出了偏差,父亲每次来,总在傍晚,天色昏昏暗暗,鲜有阳光。我正在大院里玩耍,院里一众小孩,嘈杂又热闹。大孩子们在窄窄的巷道里,左脚踩着东墙,右脚踏着西墙,形成一座“山洞”,小孩子们扯着衣服后襟,排成长龙,在“山洞”下钻出又钻进,嘴里呜呜啦啦模仿火车的叫声,不亦乐乎。这个时候,就听阿婆悠长的一声呼唤,叫我回家。我磨蹭着进了门,只见炕沿上坐着父亲。阿婆和父亲轻声地聊,我坐上炕角,看着有些陌生的父亲,不说话,心里也没有十分的喜悦。屋外漆黑,屋里煤油灯光摇曳,让人只想睡觉。过一阵,阿婆揭开玻璃灯罩,用剪刀挑一下灯芯,屋顶的灯影忽地大了几圈。慢慢地,我睡着了。第二天醒来,天光大亮,父亲已经走了。我愣怔着,仿佛做了一个梦。炕角的小桌上,有一些用油纸包着的吃食,有时是点心,有时是一点儿熟食。我心下怅然,呆一呆,就又去坐在门槛上。 哥哥们也是常来的。有一次,二哥撸着袖子说:谁欺负你了?告诉哥哥,我去给你报仇!于是,我带着他,摇摇晃晃爬上一个木楼梯,指定一个敦实的小男孩。哥哥一拳出去,直捣小孩面门,那小孩咕噜噜滚落楼梯,然后仰着红艳艳模糊一片的口鼻,嚎啕而去…… 关于阿婆的往事,几乎占据了我五岁之前所有的记忆。她站不稳总是不停挪动着的小脚,她大襟外衣里洁白如新的衣领,她鬓角梳得一丝不苟的白发,她笑呵呵好脾气的模样……是我能想起的童年最温暖的画面。我五岁那年,阿婆病了,没多久就卧床不起,母亲告诉我,不能再跟阿婆睡了,那应该是我童年里最放肆的一次哭闹。泪眼婆娑中,阿婆招招手,我如愿钻进她的被窝,安心睡去。等我睡熟,母亲就把我抱走了。那是我最后一次在阿婆怀里睡觉。那一年,懵懵懂懂,我的人生第一次面对生老病死。后来,很多记忆都丢失了,唯有这件事不能忘。生活的变故一个个来临,以至于二十多年后,我才第一次去看阿婆,那一抔黄土周围长满葱翠的艾草,田野空旷,清香扑鼻。我静静地站着,没有说话——我已经讲不出阿婆听得懂的小城方言了。我想,阿婆一定知道,那个她捧着抱着牵着的小孩子,长大了,并且也有了自己的孩子。 我们终其一生,都在治愈童年,抑或被童年治愈。 很多年后的一天,我站在城市街头的十字路口,忽而,在街道对面的屋顶上,我看到童年的那只黑猫,它顺着屋脊慢慢地踱,毛色漆黑发亮。它回过头,用黄绿色的眸子看了我一瞬,抖一抖耳朵,转身离去,高耸着的尾巴在转角处一闪,不见了。 彼时,正值盛夏,阳光热烈而美好。我的小女儿扯扯衣角,仰着小脸,张着胳臂,要一个温暖的拥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