荆棘
在晒衣场上,阳光下每件飘动的衣服,背后都有一段悲哀或喜悦的生活小故事…… 这是她平凡生活中不足为人道的喜悦,一件普通得像每天吃饭睡觉般的小事。她不期望有什么人会理解。像一出口都会变了质似的,她把这份喜悦默默地藏在自己心中,是她与阳光,以及阳光下飘动的衣服之间的一个秘密。 一份难言的宽慰 上午的阳光白花花地闪亮着,头上有鸟在鸣叫。熟练地拿起一件衣服,湿润清凉的感觉愉快地传到她的手上,淡淡的肥皂味也扑进鼻孔。她随手把衣服抖开,摊在晒衣服的绳子上,仔细地把衣领衣袖扯平,用手熨平衣服上的皱纹。这是件男孩的衬衫。如水的浅蓝,是儿子爱好的颜色。儿子日日长大,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婴儿的衣服变成小男孩的,而小男孩的衣裤又变成了大男孩的,以至于她常把男孩和男孩爸爸的衣裤弄混。儿子已经变得爱漂亮起来,喜欢每天穿着得体地上学。她也欣然于儿子的自尊自爱,连为他洗衣服都是一份难言的宽慰。 毛巾、内衣、内裤、衬衫、丈夫的牛仔裤……她把它们一一摊在绳子上,用夹子夹牢。牛仔裤沉重不堪,晒衣服的绳子也往下沉去。她试着拉直这笨重的牛仔裤,用手抚平那僵硬不肯屈服的皱褶,希望它穿在丈夫的身上平坦舒适。这么多年来,她仍然为丈夫衣裤的庞大笨重而惊异,也同时在心里感激那些用手洗衣服的日子已成了历史…… 儿女们遥远的故事 儿女出生后,她用手洗了两年的尿布。一天一大桶,每花一分钱都要打算盘,洗衣机是不敢奢望的东西。每天晚上,他去打工,她等女儿睡了,就跪在浴盆前洗尿布,然后摸黑走到公寓后面,摊开一张张尿布,把所有晒衣服的地方都用光。白天,她不好去跟人家抢晒衣服的地方。早上太阳出来后,她又赶来收尿布。这样,才有一天的尿布可用。有一次,她把尿布提到洗衣房,那时洗衣服和烘干,不过各两角五分。她好不容易狠下心来花这钱,不料洗衣房的管理人走来,嫌尿布臭。她看到管理人嫌弃的脸色,了解到人家厌恶的不光是尿布的臭,还有自己满身散发的赤贫。 她再没去过那洗衣房。她每天跪着洗尿布,洗婴儿的小衣服,也洗全家的衣服。她的手长满又痒又痛的水泡,她的腰和腿常常麻酸得站不起来。那一排排摊在绳子上的尿布好像长得漫无止境,正如那贫困艰难的日子之漫无止境…… 现在,女儿长大了,快要自立了。儿子也快成人了。有时,她试着告诉儿女当年的艰辛,那些跪在浴盆前洗尿布、在黑暗中晒尿布的日子。她觉得这些都是孩子们应该聆听,应该牢记的。儿女茫然地听她叙说,好像妈妈讲的是什么古老的、遥远的、异国的事。她的心叹息着,隐隐作痛,知道那些日子与他们离得太远,知道生活中那些悲哀和喜悦只有自己亲自去尝试。 机器替我们洗衣 她很珍惜她的洗衣机,从没有把洗衣机视为当然该有的东西。她把衣服放在洗衣机里洗,自己趁机赶着去做别的事。她听到洗衣机不停地搅动,心中总是充满感激。有时,她对丈夫说:“你看,这机器在替我们洗衣服咧。” 这话一点意义也没有,洗衣机当然是该洗衣服的。只有她的丈夫懂得她的意思。这么多年来,她的腰弯了,脸上也多了像湿衣服上抚不平的皱纹:他们之间话少多了,倒好像没有什么彼此不能了解的,不管是说出的还是未说出的话。虽然儿女都乖巧,肯帮她做事,但真正体谅她的还是丈夫:用吸尘器吸尘,挽起袖子洗碗,蹲下来洗厕所。她争不过他,只有让他去做,悄悄地等他不注意时把墙角用吸尘器再吸一次,把没洗净的碗擦干净,或把厕所再刷一遍。只有洗衣服这件事,多少年下来,一直是她的“专利”。 与阳光的默契 她总是一个人抱着满篮的衣服到房后去晒。她微笑着对丈夫说:“我喜欢沾有阳光气味的衣服。一定要和阳光这么亲密地舞蹈和拥抱,才能浸透阳光的香气……” 丈夫习惯了她无意义的话,没说什么,只是微笑着看她在房内忙来忙去的身影。 下午的时候,家务做得差不多了,杂乱的房子变得窗明几净,晒在后院的衣服也已干了。她抱着篮子去收衣服。近黄昏的阳光仍然热烈地照在她身上,没有多久汗水就从她额头上滑下来。她感到太阳的热能正在她的血液内搏动,在她的汗水里蒸发。晒干了的衣服平平整整地排在晒衣绳上,各种色彩和形状拼成一幅幸福的抽象画。这个世界这么真实、平凡,单纯得几乎不像是真的。她深深地呼吸,要把这阳光、色彩和幸福都吸进去…… 一阵风吹过来,干了的衣服都舞蹈起来。衬衣和裤子像中了魔法似的,挣扎着想摆脱绳子走出;宽大的床单任情飘舞,像载风的白帆,乘风欲飞。 她抱着满怀又松又柔的阳光走了进来,自觉是个阳光的收获者,感到自己被阳光洗礼得纯净无瑕。阳光在她的眼内闪动,她看不清房内的情景,只是踉踉跄跄地凭着直觉走,丈夫总是不知从哪儿及时赶来,接下她手里的大篮子。他们一人拉着大床单的一个对边,没有一句话,熟练地抖动那温馨的阳光气息,默契地把床单对折起来…… (摘自《联合早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