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瑞田
看到莫言先生的两页诗札,从第一句看起,觉得诗句熟悉,继续看下去,会心地笑起来。这是莫言以楷书抄录的周退密先生七古《八和遨公述近所患痛风状》:我生东海滨,非鱼不媚口。忆过鲍鱼肆,鳞介靡不有。欲攫爪伸猫,欲吞嘴张狗。终于食鲥鱼,引发痛风陡。迷阳行却曲,起立撑双手。缓若蜗牛爬,疾惭蚂蚁走。上策三十六,极限九十九。愿将千金裘,换彼太白酒。愿登千仞冈,效作狮子吼。一吼阊阖开,再吼混沌剖。急挽天河水,一洗人间丑。海客谈瀛洲,怪力夫子否。 然后,以行草书跋之:“从朋友圈中读到大方家瑞田仁兄写上海周公退密文章甚为喜欢,于是恭录文中所引周公古风一首。此诗风骨凛然,辞顺意平,正乃大师气象也。庚子岁将尽时书于京。莫言。” 莫言以新颖的目光看待书法,以传统的心态体味书法,结果是,他与最初感性的毛笔书写拉开了距离,进而感知中国书法的文化内涵,开始新一轮的秉笔临帖,领悟到传统书法的神韵,笔端有了新的展现和新的意境。莫言楷书《八和遨公述近所患痛风状》,是典型的文人书法,笔意相合,书文共振,风采独具。他以楷书录之。这幅楷书近作书写难度较大,艺术成就较高,洞识到诗歌“风骨凛然”的同时,也有了“风骨凛然”的笔墨表达。莫言楷书有着独有的语言特点,中宫紧促的结字,气韵勃发的点画,胎息唐楷、北碑的意绪,线质硬朗,笔势奇崛,书卷气徐徐而来。读莫言先生的楷书,想到虞世南所言的一段话:“故知书道玄妙,必资神遇,不可以力求也。机巧必须心悟,不可以目取也。” 作为莫言小说、散文的读者,再读他的七古长诗《东瀛长歌行》,感受相同,一样的风骨凛然,一样的纵横恣肆,一样的趣远情深,一样的音情顿挫……《东瀛长歌行》陈述自己四赴日本的经历和感怀。“初游为拜颜鲁公,祭侄文稿气若虹。叔侄英豪吞云梦,满门忠烈盖世雄”,莫言以对书法的挚爱之情,参观了在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举办的“颜真卿:超越王羲之的名笔”的展览。这个展览囊括了由日本收藏的魏晋唐宋的书法名作,还从我国台湾商借了颜真卿的名作《祭侄文稿》,一瞬间,点燃了日本观众对中国书法的热情,同时,也引起国内书法家和文化名人的关注。 己亥年的第一次日本行,就是这样开始的,也是他四赴日本的基调。二访日本,观赏歌舞伎演出,有了自己的认知——“汉风唐韵依稀在,重在象征成体系”。三访日本,印象深刻的是赏樱,他在东京都上野和皇宫附近,观赏一株株樱花,看到沉醉的蝴蝶和痴迷的蜜蜂,感慨万端,遂有了“人生百岁也嫌短,樱花三日亦璀璨”“片刻辉煌照千山,胜他黑暗一万年”的吟诵。长与短,黑与白,生与死,在诗句中凝结成了哲理。 四访日本,去北海道凭吊刘连仁当年穴居的山野。“驱车百里探当别,青石碑上字字血。穴居树栖十三载,吾乡刘爷何壮哉。谁能为公两次来?我是高密第一人。冰天雪地锻铮骨,百死不改中国心。”八句诗中,隐藏着一个曲折的故事,站立着一个不屈不挠的高密人。“吾乡刘爷”刘连仁,1944年9月被日本侵略者押赴日本做苦役,在险情密布的煤矿挖煤,九死一生。次年7月,他躲开日本人的严密监视,逃进深山老林,成了茹毛饮血的“野人”。刘连仁以难以想象的生命意志,在大山深处克服了十三个酷暑寒冬,因被猎人发现,得以重返人间。刘连仁反抗压迫、穴居山野的事迹,很快成为重大新闻。1958年4月15日,刘连仁回到祖国,在天津塘沽码头,见到了自己的亲人,从此有了自己新的人生。刘连仁以自己独特的生命风采,成为别样的英雄。 炼字不如炼句,炼句不如炼意,莫言七古,没有生僻的典故,不去字斟句酌,闳肆的笔力、奔放的情绪、凝重的思考、率真的表达,有着翻江倒海之势。 “学书偶有千虑得,写诗误撞惊人句”,莫言谦虚了,不是“偶有”,不是“误撞”,这是他的民族情怀、人生经历、文学思考、社会担当的必然结果。
(摘自《文汇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