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敏奇才
给儿子娶媳妇是娘老子一生最大的事情。 春日里老两口就商量上了。后园子里今年该种些青葱、蒜苗、萝卜、胡萝卜,前院里该养些鸡娃子,三十只不够,五十只不多。种菜是细活。整好地按季节卖来菜籽一样一样按垄种上,操上心浇上水就行了。养鸡是苦活。小鸡难养,这是人常说的一句话。就是说鸡小了鹰抓害病的难守护,鸡大了饲料难觅,拌一盆麸子一群鸡扑过去三下五除二就啄光了,难伺候。可再难也得喂养,儿子媳妇的席面就养在前院里。养了鸡还得养牛养羊。养鸡养牲口都是女人的活。男人的活是往家里挣钱,没有钱办不成事。 夏日,姑娘坐在大门外的石墩上纳着一双男人的大号鞋底。远远地望着树荫下一群婆婆媳妇们说着多梦的话题。姑娘听着烧脸的话儿,脸“嗖”地红到了耳根,却又不经意地暗自笑了。有几个年轻媳妇过来,一把抢过姑娘手中的鞋底,看着姑娘的脸,嘿嘿地笑着,直笑得姑娘心里发怵。鞋样是媒人拓了小伙子穿的鞋底拿来的。新纳的鞋底是崭新的千层底,鞋面是新扯的条绒布。一根发亮的钢针在姑娘手里捏得发烫。年轻媳妇笑够了,却又不急于还回,仔细地看起了姑娘的针线,在心里升腾起一股酸味,不由自主地忆起了自己曾经做鞋的窘样和喜悦。有时候,这个世界因有了媳妇们而生动,也因有了姑娘们而美丽。 秋天,庄稼黄了,秋果熟了。用清晨雨露洗了脸的姑娘脸盘子终是放出了清亮的光。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个姑娘快要出嫁了,可姑娘偏做出拒不出嫁的神色,让同龄的姑娘们猜不透她的用意。夜深了,万籁俱寂,姑娘一骨碌爬起来,点燃一盏煤油灯,对着一面老古的破镜,眯了眼照看脸上的油点。照看着心里哗地一热,一股暖流充溢到了脸上,红彤彤的,血染了似的。破镜里映出了一个羞涩的微笑。姑娘也成熟了,像挂在树上的秋果,该是摘果的时候了。 炊烟连续白天黑夜缭绕了几日,一股股油香味弥漫在村子上空,抖荡着村里男女老少的胃口。傻子全福满嘴流着涎水,在村道上反来复去地寻觅飘出油香的巷道和大门。一个劲地高喊着,谁家有营干呢?我吃油馍馍。有好事者就指了一个穿红衣裳的担水姑娘。傻子全福就跟了去,姑娘一羞,丢了桶跑回了家。村道上就传来一阵爆笑。笑声惊动了喜鹊、鸽子、麻雀。还有蹲在墙头上的一只狸猫。 雪后的中午,耀眼的土路上有了丁丁铛铛的铃声,一辆披红挂花的牛车上篷着红毯子,摇晃着。牛车后面是一溜儿的马队,骑了人,都嘻嘻哈哈地说着笑着,这是一支娶亲的队伍。土路坑坑洼洼的,赶车人小心地往后瞅着。牛车巅簸着,里面坐着的新媳妇和伴娘却不敢吱声,怕被赴车人日后笑话。新郎的目光暖暖的,亲亲的,骑在马上,定定地瞅着车篷,心里突突地跳着,像揣了只兔子。可有一种莫名其妙的喜悦不时地袭上心头,一只喜鹊跟在马队的后面,飞上飞下的。新郎觉得有趣,便直了眼看着,忘了是骑在马上。马也忘了在骑走,一个趔趄,新郎便直直地栽下了马,滚了几滚。好不容易爬起来,头上早冒起了一个鸡蛋大的包,青青的,像长着的腌鸡蛋。新媳妇和伴娘听人说新郎从马背上掉了下来摔了个包,忍不住从车篷里往外瞅了一眼,新郎像个土老鼠,便“扑哧”一声笑了。笑着眯了眼。新媳妇的眼睛红红的,像是曾经哭过,又像是狠劲揉过,肿肿的。车过了河,过了一个村庄,引起了一村人的观望。有几个担水的姑娘互相嬉笑着追打着,说着一些姑娘家的怪话,让人忍俊不噤,又浮想联翩。 一群孩子站在粪堆上观望着村道,有个眼尖的孩子声嘶力竭地大喊:新媳妇来了。这一喊,就喊出了热闹。灶房里的火旺旺地燃烧了起来,碗盏磕碰着发出了铮铮的喜乐。该忙活的人忙活起来了。 一场农村的爱情故事才正式开始。
飞呀飞 春天。 山绿了,大地绿了,人心也绿了。山绿了要开花,人心绿了不守家。牛羊往山上跑,泉水往小河里流,小河往大河里淌。 门前的大白杨树枯了,落了皮,像朽骨,白晃晃的。看家的狗卧在枯树下,洒了泡尿,不动声色的,像特务。一群鸡娃子刨来啄去的,追着一团苍蝇,满院子乱飞。门洞里的蚂蚁窝被鸡踩成了废墟,几只蚂蚁爬在门框上哭泣,可又不敢出声,怕惊醒了觅食的鸡娃子。几只鸽子凌空飞翔,不肯落脚,更不肯落在这家的院子里。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穷家。 这家的主人,确切地说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婆子,坐在门口的石块上纳着一双小脚鞋底,鞋底怪怪的,像懒婆娘切成的面叶子。 儿子还从地里没有回来。早上出去的,快下午了还没有回来。 儿子是她的命根子,没有儿子,她的生活就没有指望了。儿子的父亲殁的时候,儿子还没有出生。儿子的父亲一殁,她就动了胎气,不足八个月就生下了他。那时候她想是养不活他了。可他偏偏命大,灌着拌汤吃着菜叶活了下来。一晃就长到了十七八岁。可儿子一长大,心就守不住了,一心往外跑。往外跑也得有个收救的人。儿子已经向她提了好多次,她就是放不下心。儿子身子骨嬴弱,禁不得大苦。有时候,她就想,是不是把儿子圈弱圈坏了。可她也想不透彻想不清头。 黄昏的太阳像头懒牛慢慢地爬上了西山,可又像被谁抽了几鞭子,迅疾地跌下了山。老婆子还坐在门外的石块上纳着鞋底,眼里有几滴清泪。擦湿了衣袖。 傍晚,她还坐在门外的石块上纳鞋底,眼里潸潸流下一些浊泪,浸湿了鞋底。 夜深了她还坐在门外,怀抱一双鞋底,像一位有思想的思考者,一动不动。 落露水了。她起身抬起僵硬的腿进屋。 儿子已经飞了。终是没有回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