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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写作和水的关系



甘南日报新闻 时间: 2022年06月22日 来源: 甘南日报
作者:沈从文


  □沈从文

  在我的一个自传里,我曾经提到过水给我的种种印象。
  涓涓澹澹的河流、汪洋万顷的大海,莫不对我有过极大的帮助。我学会用小小的脑子去思索一切,全亏得是水;我对于宇宙认识得深一点,也亏得是水。
  孤独一点,在你缺少一切的时节,你就会发现,原来还有个你自己。
  这是一句真话。
  我有我自己的生活与思想,可以说是皆从孤独得来的。我的教育,也是从孤独中来的。然而这孤独,与水不能分开。
  年纪六七岁时节,私塾在我看来,实在是个最无意思的地方。我不能忍受那个逼仄的天地,无论如何总得想出方法到学校以外的日光下去生活。
  大六月里与一些同街比邻的坏小子,把书篮用草标各做下一个记号,搁在本街土地堂的木偶身背后,就撒手与他们到城外去,钻入高可及身的禾丛里,捕捉禾穗上的蚱蜢,虽肩背为烈日所烤炙,也毫不在意。
  耳朵中只听到各处蚱蜢振翅的声音,整个心思只顾去追逐那种绿色、黄色跳跃灵活的小生物。
  看所得来的东西已经够一顿午餐了,方到河边去洗濯,拾些干草、枯枝,用野火来烧烤蚱蜢,把这些东西当饭吃。
  直到这些小生物被完全吃尽后,大家于是脱光衣服,用大石压着衣裤,各自从崖坎高处向河水中跃去。就这样泡在河水里,一直到晚方回家去,挨一顿不可避免的痛打。
  六月里照例的行雨来了,大的雨点夹着吓人的霹雳同时来到,各人匆匆忙忙逃到路坎旁、废碾坊下或大树下去躲避。
  雨落得久一点,一时不能停止,我必一面望着河面的水泡,或树枝上反光的叶片,想起许多事情。
  所捉的鱼逃了,所有的衣湿了,河面溜走的水蛇、钉固在大腿上的蚂蟥、碾坊里的母黄狗……
  因为雨,制止了我身体的活动,心中便把一切看见的、经过的记忆全温习起来了。
  也是同样的逃学,有时阴雨天气,不能向河边走去,我便上山或到庙里去,在庙前庙后的树林或竹林里,爬上了这一株,到上面玩玩后,又溜下来爬另外一株。
  若爬的是竹子,必在上面摇荡一会儿;爬的是树木,便看看上面有无鸟巢或啄木鸟孵卵的孔穴。
  雨落大了,再不能做这种游戏时,就坐在楠木树下或庙门前的石阶上看雨。既还不是回家的时候,一面看雨,一面自然就需要温习那些过去的经验,这个日子方能发遣开去。
  雨落得越长,人也就越寂寞。在这时节想到一切好处也必想到一切坏处。那么大的雨,回家去说不定还得全身弄湿,不由得有点害怕起来,不敢再想了。
  我于是走到庙廊下去为做丝线的人牵丝,为制棕绳的人摇绳车。这些地方每天照例有这种工人做工,而且这种工人照例还是我很熟悉的人。
  也就因为这种雨,无从掩饰我的劣行,回到家中时,我便更容易被罚跪在仓屋中。在那间空洞寂寞的仓屋里,听着外面檐溜的滴沥声,我的想象力却更有了一种很好的训练机会。
  我得用回想和幻想补充我所缺少的饮食,安慰我所经受的痛苦。我因恐怖得去想一些不使我再恐怖的生活,我因孤寂又得去想一些热闹事情,方不至过分孤寂。
  到十五岁以后,我的生活同一条辰河无从分开。
  我在那条河流边住下的日子约五年。这一大堆日子中,我差不多无日不与河水发生关系。
  走长路皆得住宿到桥边与渡头,值得回忆的哀乐人事常是湿的。至少我还有十分之一的时间,是在那条河水正流与支流各样船只上消磨的。
  从汤汤流水上,我明白了多少人事,学会了多少知识,见过了多少世界!
  我的想象是在这条河水上面扩大的。我把过去的生活加以温习,或对于未来的生活有何安排时,必依赖这一条河水。
  这条河水有多少次差一点儿把我攫去,又幸亏它的流动,帮助我做着那种横海扬帆的远梦,方使我能够依然好好地在这人世中过着日子!
  再过五年,我手中的一支笔,居然已经能够尽我自由运用了。
  我虽离开了那条河流,我所写的故事,却多数是水边的故事。
  故事中我所最满意的文章,常用船上、水上作为背景。我故事中人物的性格,全为我在水边船上所见到的人物性格。
  我文字中那一点忧郁气氛,便因为受过去十五年前南方的阴雨天气影响而来。我的文字风格,假若还有些值得注意处,那只是因为我记得水上人的言语太多了。
  再过五年后,我的住处已由干燥的北京移到一个明朗华丽的海边。海边既那么宽广无涯无际,我对于人生远景凝眸的机会便较多了些。
  海边那么寂寞,它培养了我的孤独心情。海放大了我的感情与希望,且放大了我的人格。
   (摘自《沈从文的湘西世界:从文自传》一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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