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柯柯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在卓尼县插队当知青,那年元宵节之夜,临潭县城——旧城例行开展“扯绳”比赛,我兴奋地从十里外的村子跑去观看。往事云烟,恍若昨天。 我的村庄在洮河北岸,那时叫寺布车生产队,全村有17户人家。隔河相望的生产队——闹站是以牧业为主的村庄。寺布车和闹站隶属于卓尼县,在地理位置上离临潭县较近,大约十华里路程,所以我们“进城”多选择去旧城。 那年入秋,我被抽调到公社毛泽东思想宣传队,一同被抽调入队的还有闹站村的秋花,我俩赶着牦牛车去达孜多(卡车公社驻地)报到。我们的被褥衣物、锅碗瓢勺、菜刀案板、擀面棍及面粉、洋芋等散放于车厢。清风拂面,老牛漫步,一路颠簸,叮呤咣啷…… 春节前后,我们巡回演出。演员们兴高采烈跟着牦牛车沿路吊嗓子,艳阳下卡车沟小河异常欢快,随我们行走,一路伴唱。那会儿信息闭塞,娱乐匮乏,我们的歌舞表演很得群众喜爱。我们吃住在百姓家,农牧民满怀“抢”演员回家的热情,大家都是座上宾。演出到迎回灶王爷的那天结束,我与秋花回到队里,知青们都在小年后回兰州了,我们就在村里过年。 新年的寺布车与往日不同,到处洋溢喜庆和热闹。村里出现新面孔,家家炕头有亲眷,欢声笑语不时从各家院落传出。我受乡亲们邀请,挨家挨户地做客。新年里阳光明媚,农家炕桌上的油饼子、铁锅盔、奶茶、酥油糌粑、长饭(面条)散发出阵阵清香!还有农家炕桌上摆着囫囵的猪头,火盆上哧啦作响,由老枝叶发酵后蒸压成型的砖茶是男人们喜爱的佐餐饮品。茶块在黑黢黢的茶罐中,放几粒大盐,在炭火上煎熬,沸水不时外溢。浓酽的汁汤,我喝了两杯就晕乎乎出现醉意,好温暖的时光啊! 炕桌前谝“干蛋”的人很多,他们闪着幽默眼神讲故事。辞旧迎新的模式在每家已成俗套。三十晚上掌灯时,全家人围坐在炕上吃扁食(饺子),年夜饭后都上炕睡觉。子时一过,男主人率先起床,他先到大门外点燃一堆旺火,祈福新年的兴旺。再回到屋里将家中煤油灯都点亮,灯火通明中,全家老少起床。接下来是孩子们最幸福的时刻,他们在睡眼惺忪中穿着新衣,蹬上新鞋,一个个给长辈拜年。每位长辈都会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五分、一角、或两角钱分发给孩子们,每个孩子的手里都攥着压岁钱,洋洋得意。炮竹声声,直响到旭日东升,走亲访友,迎来送往的序幕便拉开了。乡村的节日热闹能持续到二月初二的龙抬头。 转眼临近元宵节,秋花让闹站村一名联手(朋友)捎话给我,说正月十五夜里旧城有“扯绳”比赛,场面热闹非凡,邀我十四去闹站,十五一起去县里看“扯绳”,我如约前往。 秋花在闹站村有个好友叫格桑曲珍,她二十四五岁年纪,是两个孩子的母亲。身着藏袍的曲珍,身材匀称,发质乌黑,两根辫梢交织成结,用红线缠绕,形成U字型大辫,从发根垂落到腰下;清秀的脸蛋红嫩油润、唇红齿白、鼻梁挺直,双眼清莹有神;她挪步时腰部以上的身躯微微前倾,似乎背上还背着木桶。她说丈夫前几天去了牧场。两名孩童跑了过来,一男一女,圆头大脸,好像从年画里跳下来似的。“我叫卓嘎!”“我叫卓玛!”两个孩子躲在年轻母亲的身后,伸出脑袋告诉我。“曲珍,阿么滴咯是‘扯绳’?”我问她。她瞭我一眼,扭身一笑,“就是大大长长的一根绳子嘛,两边好多人用力往各家处扯呗!”啊……那不就是拔河嘛!我自言自语。 晚饭好了,曲珍托着木盘放在炕桌上,盘中一颗猪头,还有猪腿蹄爪、血肠面肠等。曲珍劝我们“赶紧吃吧!”我应道“哦呀”,秋花瞅着我使了个眼色,我会意点点头。托盘中的猪头在当地叫“偌巴”,内行的人都知道猪头绝对不能动,能吃的是肠肚、腿蹄之类。也会碰见“手起刀落”割去猪耳朵的外行人。谁家的猪头若没有了耳朵,这一摆设就算废掉了。秋花拿眼暗示,我岂能不知。 清晨,秋花和我去村里的奶场。曲珍正蹲在黑色牦牛腹下挤奶,不远处几个女人在木桶前打酥油,空气中弥漫着牦牛奶的热气和醇香。我们花五分钱买了满满一大缸子牛奶,足有一公斤。浓稠的鲜奶煮沸后须臾结出奶皮,奶皮渐渐厚起来,泛出淡黄,犹如严冬湖面结的冰。我吹动奶皮,迅速喝一口热奶,呵——真香啊! 出闹站村向东再偏南走进一条峡谷——闹站沟,峡谷的寂静被聚拢来的行人纷杂的脚步打碎。“啊哒去呢?”——“旧城里瞭呱‘扯绳’!”——“哦呀!”耳边时不时传来行人们的互问声。居住在崖壁上的野鸽被惊动了,它们纷纷飞出巢窠,盘旋在我们头顶,时不时俯冲下来投几枚“炸弹”,是我们先打扰了它们。转眼到了下藏村,沿羊肠小路爬上山梁,过了巴拇泉、甘尼两个村,在达孜沟就瞭望到旧城的面貌了。脚下茫茫大片草滩,红军长征时从这里经过。 那天,旧城街道的热闹胜似赶集,上下两街,人头攒动,车水马龙。熙来攘往的人流增进了地摊的交易量。耳边时有对“扯绳”一事的谈论。曲珍、秋花、卓嘎和卓玛,我们融进人群,需前后照看,以免走失。 夜幕降临,圆月升空。人流如河,大家自觉站立在道路旁,赛前的月夜竟是那样的静谧。一条望不尽两端的长绳,被无数双大手紧攥,对峙的汉子们双目圆瞪,聚精会神等待起赛的哨声。哨响音落,便是震耳欲聋的“加油”——“加油”——“加油”的呐喊,吼声一浪胜过一浪,一股强大的气流被涌动起来,空气像钱塘江潮水似的汹涌澎湃,两队人马互不相让,个个双脚生根固定在原地,他们后倾的身躯很像欲倒的多米若骨牌。十多分钟的拉扯,双方势均力敌,麻绳紧绷成欲断欲裂状,红线标记却纹丝不动。助威者的情绪愈发高亢,他们吼声如雷,手势随声上下挥动,刚劲有力。观看者的激情被点燃了,纷纷置身于参赛者之间,“加油”——“加油”——“加油”,喊声响彻夜空。 我两手攥紧卓嘎和卓玛稚嫩的小手,生怕脱手后走散。我仰首望天,自己有一种置身于厮杀战场的幻觉,这种幻觉应该是受到从炕桌上听到传说的影响。两千多年前,楚越两国常在长江上水战,双方战船为达到乘胜追击或顺利脱逃的目的,采用了一种勾扯、撕拽、抵顶的战斗方式,这种力量的博弈遂变成军事训练科目在军队中延续。600年前,朱元璋派出一支由皖苏人组成的军队到临潭(洮州)屯垦戍边。斗转星移,这一极富魅力和乐趣的军事训练科目渐渐被民间化和民俗化,于是就有了拔河比赛——“扯绳”。“一根绳,一条心、一股劲”逐渐成为临潭人的信仰和精神支柱,悠久的传统在代代相传中孕育出灿烂的文化和丰富的内涵。“快瞭嘛——快瞭嘛——上街的人们‘扯绳’赢了!”我的思绪被惊喜的喊声打断…… 时光荏苒,二十三年前,我与鹤年于正月里去冶力关游玩,那时景区正在推广时期,服务设施还很简陋,我们随意选择了一户农家住下。他家有一爿小店,我们从中买了两瓶沱牌大曲,邀约男主人共饮,他高兴极了,让媳妇煮了一大锅羊肉。夜幕降临,我们盘腿坐在炕上听男主人讲述天池冶海、十里睡佛、赤壁幽谷、康多峡、黄涧子深林公园、阴阳石……从迷人的传说又话到旧城的“扯绳”,他说小时候看过,他的老家在术布公社,离旧城不远。我说我插队的村庄叫寺布车,我们隔河相望,于是越说越亲近,把酒言欢至夜静更深仍不愿罢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