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关于春天的记忆,似乎都是从一场春雨开始的。一场春雨过后,僵硬了一冬的土地开始柔软起来,山坡上的小草也猛然醒了过来,天气一天比一天暖和,小草们一天长高一截。不过几天时间,这些鹅黄的嫩芽就绿成了一片。阳光下,田野里的冬小麦直起腰身,给大地换上一身嫩绿而轻盈的新装。山坡上的桃花、杏花、梨花、李子花次第开放,此时,行走在八角的山野里,浓烈的春天气息扑面而来,阵阵清甜的花香浸入每一寸空气,沾在衣襟、钻入鼻眼、飞到心里。
春天虽然来的迟了些,但它永远不会遗忘任何一个角落,哪怕是高原深处小小的八角镇。最先感知到春天的,是八角河岸的那些筐柳和多枝柳,农历二月中旬,这些柳树上就冒出了毛茸茸的白色小花苞,那些花苞像一个个可爱的小仓鼠,轻快地吊在柔软的柳枝上荡来荡去,渐渐地由雪白变成鹅黄,最后长成洁白的棉絮,飘落在漫山遍野。
这个季节,一切事物都对未来充满幻想。杏花的花蒂中间孕育着米粒般大小的青杏,玉米青苗希冀着能够结出一个个金灿灿的果实,蝈蝈的虫卵开始孵化,期待着成为一只优雅勇猛的漂亮螽斯。各家各户的日子也要谋划一下,旧的房屋要拆除重建,一些农用的机械需要更新迭换,村子里的水泥道路,也要再拓宽一些……所有人都相信,日子一定会越来越敞亮。
山上山下的农人们在田地里弯着腰给小麦施肥、给油菜浇水、给大豆锄草,芨芨草、蒲公英和车前草展开翠玉般的叶子向田埂、山坡、路边荡漾开来。整个山野都是朝天雀儿、大黄蜂和孔雀蝶的领地,它们大口呼吸着新鲜的空气,从一树梨花穿梭到另一树李子花,仿佛永远不知疲倦。公路上的过往车辆,也比之前多了好几倍,有人蹲在河边拍照,有人站在花前赏花,也有一些年轻人在梨花树下追逐嬉闹,处处一派热火朝天的景象。
从清明时节到霜降前后,各种各样的鲜花一直持续不断地绽放,因此才有了这个诗意的名字——八角花谷。何为花谷?顾名思义,自然是鲜花盛开,清溪环绕的山谷。在中国的很多地方,这样的花谷可能数不胜数,在南方,即使一年四季鲜花常开的地方,都不足为奇。与众不同的是,八角花谷位于平均海拔三千米以上的甘南,在这以草原、雪山、羊群著称的高原上,八角花谷忽然就有了鹤立鸡群般的地位。
春天的天空斑斓清澈,一些云雾在各个山头跑来跑去,渐渐上升凝聚成一朵朵新鲜的白云,飘动在山顶。田野里各种梨花开得一塌糊涂,花瓣细碎而略带粉色的是野酸梨,花瓣稠密,质地如奶油般丝滑的是早酥梨,花朵洁白饱满,缀满枝头的则是啤特果了。在童年的记忆里,这些梨树常常带给我无数的惊喜。比如夏雨家田埂上的那棵野酸梨,结出的果实不仅又圆又大,而且口感酸甜、爽脆多汁,简直比在商店里买的鸭梨还好吃。每到果实成熟的季节,我和夏雨就会提上竹篮,拿着长竿去采摘酸梨。到了树下,我们往往不用竿子,而是从竹篮里拿出一大块塑料布铺到地上,把篮子放在塑料布的中间“守树待梨”。这时候,夏雨总是眼疾手快,两脚轻轻一跳,就顺着树干爬到了高处,双手抓着一枝繁茂的果实用力来回摇晃,或者干脆一只脚踩稳树的主干,用另一只脚给树枝狠狠来上几脚。顿时,树下就会下起一阵劈里啪啦的“酸梨雨”。等我反应过来,那些黄灿灿、圆滚滚的酸梨早已下了满满一筐,而塑料布上的那些,足够野兔和山雀们美美地吃上好几天了。
在花谷穿行,无论身处大地的任何一个位置,眼前似乎都是同一处风景,头顶都是同一片蓝天。你往上走,那些低处的梨花离你越来越远,而高处的梨花离你越来越近;你往右走,左边的梨花变得越来越小,而右边的梨花又变得越来越大。一阵风过来,浓郁的花香直冲进鼻息,似乎要将你淹没。又一阵风来,那些花香彷佛瞬间消失了一样,任凭你怎么努力地抽动鼻子,也闻不到一丝一毫了。也许是眼前一波一波的绿色麦浪,卷走了这鲜美的花香吧。
春风浩荡,在田野里呼啸。这一带除了八角河岸有一些平川之外,其它地方都是一层一层的梯田。田里种着小麦、玉米、大豆、油菜等庄稼,也有一些种着当归、党参、柴胡、黄芪等药材,还有一些近几年引进的新品种,我也说不上名字。其实,并不是我刻意遗忘了那些农家岁月,而是这世界的变化实在日新月异,即使这高原深处的山沟里,也跟着现代农业的发展与时俱进。几乎每年回来,我都能在田地里看到好几种陌生的作物,好不容易跟乡亲们打听清楚它的名字、功效、用途、种植方法等等,不到两年,这些作物又被其它新的品种所代替,似乎这里除了土地是依旧的,此外一切都是新鲜和未知的。
远远望去,绿油油的小麦像一块块波光粼粼的池塘镶嵌在大地之上,好几块油菜地刚刚松了土,娇嫩的油菜苗带着成长的喜悦在漆黑而湿润的地皮上星星点点地舞动着。不远处,有三个天真的孩子在田埂上追逐打闹着,不时传来一阵阵铜铃般的笑声。跑在最前面的孩子穿着一件红色的上衣,边跑边跟后面的两个孩子喊着“快来看呀,快来看呀!” 不知道这个孩子在山野里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简直像拿破仑发现了新大陆一样兴奋。我不由自主地打开手机相机,迅速将他们鲜活的身影定格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