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墨扎尕那　　丁丕青 摄

　　“仍怜故乡水，万里送行舟”。四十载光阴如白鹭掠过青萍，我攀过措美峰嶙峋的岩，涉过阿万仓静谧的湖，尝过扎尕那青稞酒的甜，穿过拉尕山桦树坪的云，白龙江的浪花淘过我的行囊，黄河的泥浆没过我的草履，冶海的竹筏载过我的倒影，拉卜楞的烟雨浸过我的诗笺，美仁草原的花海沾过我的衣襟，则岔石林的寒霜染过我的鬓角，可掌心里蜿蜒的纹路，始终循着那条不过三丈宽的瘦瘦的八楞河，将我对故乡的眷恋织成一张温柔的网，网住了我振翅欲飞的魂魄。

　　八楞河发源于吊草坡北麓的舟曲县金钱沟，泉眼终年不冻，水质清澈，流量充沛，水源地海拔两千三百余米，周边有茂密的灌木林、松柏林和草甸，生物多样，植被覆盖率高，常见野生动植物资源丰富，高山融雪和充沛的降水，以及山地地形为河流提供了水源补给，春夏季节山花烂漫，秋季层林尽染，冬季雪景静谧。

　　从金钱沟至八楞乡政府驻地的河段，沟谷蜿蜒曲折，溪流潺潺、瀑布飞泻、奇石林立，星罗棋布。崖壁峭峰峥嵘，幽深的沟壑错综复杂，左冲右突。蜿蜒数公里后，绝壁陡然扑面，形成了独特而壮观的峡谷景观。我曾多次如开启盲盒般在河谷中探寻，峰回路转间，总有此起彼伏、不绝于耳的鸟鸣传来，也总能与意想不到的瑰丽景观不期而遇。河谷两侧的巉岩，形态各异，如兽似魔。有的孤峰兀立，顾影自怜；有的遥相对望，似在互诉衷肠。河谷深处，常年难见天日，嶙峋怪石与天然洞穴，如城堡、似廊庑，千姿百态，气象万千。山岩间不时斜逸出一丛丛野果，殷红似血，让人垂涎欲滴，流连忘返。令人费解的是，那如爆筋般突起的树根紧紧勒在河岸坚硬的岩壁上，一粒种子究竟是如何扎根发芽，并生长得如此蓬勃葳蕤？

　　从乡政府驻地至与白龙江交汇的河段，河道逐渐舒缓开阔，河水主要用于灌溉两岸农田以及满足当地居民的生产生活用水需求。河岸有条水泥硬化的通乡公路，一片片梯田顺着山势起伏，生长着坚韧的庄稼，浓郁多彩的田园风光展现出乡村振兴的迷人韵味，与河流相互映衬，共同演绎着一曲曲平凡人世中天荒地老的时代赞歌。更多的时候，我喜爱在雪后的晴天独自走过小桥登上高岗，极目远眺。巨齿般的山峰突兀地排列在银装素裹的莽原之上，长空雄鹰展翅搏击，云层舒卷飘散；脚下山河奔腾涌动，莽莽林海气势磅礴，连绵雪峰令人惊心动魄，好一幅“江山如此多娇”的壮美画卷。

　　乡政府驻地附近的河湾处，梯级式分布着三座古老的磨坊。记得儿时，我跟随阿妈去碾麦子，轱辘在吱吱呀呀的转动声中，飘出阵阵麦香。榆木闸板上的青苔被水流冲刷得油亮光滑，石槽边总有三五只偷嘴的麻雀，叽叽喳喳，灵动可爱。如今，残存的磨坊上爬满了藤蔓，唯有那轮碾盘石，还留着被绳索磨出的深深凹痕，仿佛在诉说着往昔的岁月。去年初冬，我去县医院体检，偶遇当年看守磨坊的八旬老爷爷。他两鬓斑白，摩挲着铮亮的拐杖，感慨地说：“现在没人再到磨坊磨面了，河水滋养了八楞人的敦厚，见证了八楞历史的变迁，留下了八楞水电站通明的灯光和祖辈的跫音，却带走了木桥和磨坊的倒影，一去不复返。”

　　磨坊上游两公里处的河边，阳山水电站的青砖厂房虽已斑驳陈旧，却依然是父老乡亲口中的传奇。当年修建电站引水渠时，全乡壮年劳力举着火把，挑灯夜战。钢钎凿石溅出的火星，如同天上的星星洒进河里，能映照出每个人脸颊上的滴滴汗水。电站落成那日，山沟里第一次亮起的电灯，惊飞了河岸栖息的夜鹭。如今，输电线早已翻山越岭，并网国家电网，但电站那青苔覆盖的水闸，仍如忠诚的老仆，日复一日梳理着河流的“银发”，守护着这片钟灵毓秀的土地。

　　当地有种说法，晨雾里的八楞河宛如温润的青瓷，色泽柔和；正午时分，它又似璀璨的碧玺，光彩夺目；夕阳西下时，却成了融化的琥珀，瑰丽迷人。其实，在我的记忆深处，八楞河最动人的光景，在于四季交替之时。

　　惊蛰前后，冰裂之声惊醒了两岸的野樱，浅滩处漂满缤纷的花瓣，如童话世界里的花毯。河边柳树摇曳生姿，翠绿的嫩芽在微风中轻轻摆动，仿佛在低吟浅唱春天的故事。夏日暴雨过后，河流上空彩虹如纱如绸，横跨小真庄和东岔湾两山。河水挟着松脂的芬芳漫过石滩，阳光洒在水面，波光粼粼，宛如繁星闪烁。牧羊人赶着羊群，唱起悠长的山歌，歌声在阴山和阳山两村之间的山谷间久久回荡。白露时节，河面会浮起薄纱似的雾气，如梦如幻。采菇人竹篓里的野菌沾着晶莹的水珠，鲜嫩欲滴。片片落叶飘落在河面，随河水悠悠荡荡，仿佛在翩翩起舞，庆祝丰收的喜悦。等大雪压弯了树枝，八楞河泛着碎银般的亮光，对岸传来牛羊涉冰归栏的清脆铃声。守磨老大爷在小木屋里煨着罐罐茶，烟火袅袅，茶香悠悠，融入苍茫的雪色，让人不禁感叹岁月静好。

　　岁月如白驹过隙，时光荏苒。八楞河是刻进我骨子里的年轮，河床上的鹅卵石藏着时间的褶皱和祖辈的絮语。三十年前的那个清晨，中学毕业的我背着行囊赴外地求学，我用小玻璃罐盛满被水流磨圆、带有玛瑙纹的鹅卵石，此后好长一段时间，让它陪伴在身边。如今，我忙于工作，很少回乡。在城市的高楼里，好多次在拧开水龙头的刹那，我凝视着垂直坠落的水珠，心头便会幻化出故乡河面上细碎的涟漪。鉴此，我毅然决然微信昵称“一滴水”，绝非偶然之举，只为在困顿挫折中，永葆滴水穿石的坚韧毅力，将锲而不舍的精神融入生命肌理；也为人际交往中，铭记“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处世准则，以感恩之心丈量世间温度；更为在时光长河里，让每一滴岁月之水都裹挟着百转千回的乡愁，浸润心灵深处的乡愁记忆。

　　“故乡水，长流我心”。八楞河只是一条普通的河流，她见证了我的成长，陪伴着我的岁月，是我生命中永远的牵挂。我恋她千遍万遍也不够，她是我灵魂深处永恒的港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