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数字报
2025年05月29日

那只记忆力最好的狗

03版  2025年05月29日   来源:

  ◎蔡崇达

 

  小时候,我好几次闹着想养狗,但母亲总是拒绝。有次我在大街上看到有人挑着狗在卖,干脆赖皮地坐在地上,说不给我养狗我就不起来。母亲一开始试图用其他东西来和我交换,比如给我买些零食,甚至给我买本我喜欢的漫画书,但我不依。母亲发怒了,不顾大家讶异的眼神,一路拖着我往家走。我的脚被石板路上的石子擦伤了,我的手被母亲拖得差点脱臼。我呜呜地哭,不理解母亲为什么不让我养狗,而且要发这么大的脾气。

  回到家后,母亲的情绪很久才平复。她抱着我说对不起,她说,现在家里真的养不起狗,她本来不想对我说出这个真正的原因,更不想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说。母亲一直是个倔强、爱面子的人。母亲一说,我这才明白,为什么我们当时一日三餐吃的都是地瓜汤——当时家里的钱甚至连买米都不够。

  自那之后,我便不再闹着要养狗了,甚至不愿意在母亲面前提及狗,仿佛提起,就会让我们记起来,原来自己过的是如此窘迫的日子。

  大黄是巷子头健康伯家养的狗。它被抱回来的第一天,还是小小的肉乎乎的一团,我恰好走路经过,看到它被健康伯小心翼翼地用盒子装着,放在他家的庭院里。我好奇地蹲在旁边看,想来想去,实在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喂给它,于是跑回家拿了我唯一的零食风吹饼。大黄开心地一口吞下,然后不断舔我的手。我知道,我们交上了朋友。

  可能是大黄太招人喜欢了,健康伯最终把它圈养在自家院子里,而不是像当时小镇上的其他人家,把狗放养,任它们在小镇里成群结队地乱窜。

  健康伯家的院门不高,却是用铁皮封着的,我那时候长得没有庭院的围墙和门高,所以总是看不见大黄。我几次特意去找它,也只能隔着门唤一声,然后扔一点风吹饼给它。它会愉快地朝我汪汪叫几声,但它也看不见我。

  人在不同的年纪,会有不同的心事。有段时间,我总是跑到健康伯家门口,隔着铁皮门,和大黄说我的心事。而大黄则冲我汪汪叫几声,提醒我,它在陪着我。

  时间把各种事情往我的人生、我的脑海里塞,我甚至一度忘记了,我曾经喜欢过一只小狗,它叫大黄。

  后来我去读大学了,每次回家从下车的地方拖着行李往家里走,我都要经过健康伯家。每次经过,我都会听到一只狗在朝我吠。我无法确定那是哪只狗,也分辨不清它是太兴奋了才叫,还是在警告我不要靠近。

  再后来我去北京工作,回去得就更少了。偶尔回去,小镇上成群结队跑着的狗,换了一拨又一拨。它们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它们。

  大学毕业的第三年,我父亲离世了。在我去读大学以及到北京工作的那几年,父亲和我真的都尽力了,只是我们都没能赢得了时间。为了参加父亲的葬礼,我不得不回到故乡。那是个孤独的葬礼,虽然有一堆亲人围绕着我,虽然一堆人让我心里难过就对他们说,但我真的说不出来。

  我坐在父亲的棺材边,恍惚地发着呆,突然有只巨大的黄狗朝我家冲过来。大家有些慌张,不知道这只狗是来干吗的。这只狗看上去又大又老,大家只能根据它扬起的尾巴判断,它不是来攻击人的。

  有人问:“这是谁家的狗?”

  没有人回答。

  那只大黄狗径直朝我跑来,跑到跟前,激动地摇着尾巴。它突然跳起来,两只前爪搭在我的肩上,对着我满是泪痕的脸一直舔,最后干脆窝在我身边。

  我一下子没反应过来,不知道这只狗是谁家的,叫什么名字,为什么要来陪着我。我想了又想,试探性地问:“你是大黄吗?”

  大黄的两只眼睛突然有了光芒,委屈地呜呜叫着,又抱着我一通舔。它可能在责怪我刚才没认出它,也可能在责怪我这么多年没去看它。

  果然健康伯追过来了,他跑得气喘吁吁,看起来很生气。健康伯追进我家,看见大黄贴心地窝在我身边,他愣了一下,然后说:“大黄还记得你啊,看来大黄还想着你啊。”

  是啊,我感动地想,在我以为自己最痛苦、最孤独的时候,其实还有一只我都忘记了的狗记着我。

  父亲的灵堂上,健康伯说,大黄似乎听到了我拖着行李走过的声音,所以变得十分焦躁。他说大黄今天如何反常,说他开了门准备出来买菜,一向温顺的大黄竟然第一次拼了命地要冲出来。他说大黄第一次不听他的话,他在后面无论怎么叫,大黄还是不顾一切地朝我家跑。

  最后他说:“你说这狗,怎么就能记住?它和黑狗达有十几年没见了。你说这狗,它怎么知道黑狗达难过了,一定要来陪黑狗达的呢?”

  我摸着大黄小小的脑袋,轻声地问它:“你把这些记忆保存在哪儿?怎么十几年过去了,我长大了,声音变了,你还能一下子认出我呢?”

  大黄没有回答我,在我身边安心地打着呼。我想,或许是它一直记得被爱护的感觉,只有对爱的记忆才能如此长久吧。我想,或许它把这些记忆都刻在自己心里了。

  健康伯那天最终没有把大黄拉回家。他说:“大黄想陪你,就陪你到葬礼办完吧。”

  大黄陪着我走完葬礼的所有流程,又陪着我在家里待了几天,我这才把大黄送回健康伯家。要和大黄告别的时候,我对它说:“谢谢你,大黄。我再也不会忘记这些了,我也会把这些关于爱和陪伴的记忆,永远地刻在心里。”

  父亲离世后,我曾有段时间不知道如何生活,不知道如何展开自己的人生,最终帮助我走出那种悲伤的,还是这些记忆。这些记忆,一遍一遍不断告诉我,父亲和我人生最开始的这些好朋友,一直在爱着并陪伴着我。我告诉自己,要对得起这些陪伴和爱的唯一方法,便是拼命地为自己的内心安家。我想,在以后安的家里,我一定也要养只狗或者猫或者兔子或者鸽子或者鸭子或者老母鸡,我也要让我的孩子知道,让尽可能多的人尽早知道,这世界上真的有一直爱着我们、陪伴着我们的部分。

  那一天母亲打电话给我,是为了说些东石镇的家长里短,说着说着,母亲像突然想到一般,说:“对哦,大黄走了,是老死的。健康伯一家难过了好几天。我觉得还是得和你说一声。”

  我像安慰自己一样安慰着母亲,我说:“没事的,我把它的故事都记在心里了,而且,总有一天我会把它的故事写出来。因为我知道,需要不断确认这世界在努力拥抱我们的,不仅是我,还有许许多多的人。”

  (摘自《我人生最开始的好朋友》)

手机扫描打开本篇文章